第一零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
话说贾政闻知贾⺟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醒唤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是只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亲里手,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有没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们你倘或受罪,叫我里心过的去吗?倒如不合上眼随们你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內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们我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內复奏,将大人惧怕之心、感

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官,馀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们我王爷查核。如有违噤重利的,一概照例⼊官,其在定例生息的,房同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官者⼊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官。
可怜贾琏屋內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馀虽未尽⼊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有只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疼。且他⽗亲现噤在锦⾐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道问:“我因官事在⾝,不大理家,故叫们你夫妇总理家事。你⽗亲所为固难谏劝,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的?况且非咱们样这人家所为。如今⼊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道说:“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的帐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们他来查问。在现这几年,库內的银子出多⼊少,虽没贴补在內,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道知了。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也不道知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道知。”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己自屋里的事还不道知,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道知了!我这会子也不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吗?”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连连叹气,想道:“我祖⽗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个一长进的。老天哪,老天哪!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且而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己自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満⾐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纪,儿子们并没奉养一⽇,反累他老人家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在正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以所至此。”有说的:“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爷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是不,于心无愧;如今己自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说的:“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是不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说的:“也不怪御史,们我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以所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有还这事?”有说的:“大凡奴才们是个一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是都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是都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今虽说有没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来起,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们我虽没见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么怎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道说:“我是这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个念头。是只奴才们在外头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耽不起。”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在现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也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的进来回说:“孙姑爷打发人来说,己自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上还的。”贾政心內忧闷,只说:“道知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果然的有。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了的。我的侄女儿的罪经已受够了,如今又找上我来了。”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道说:“我打听锦⾐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是还得你出去求求王爷,么怎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的安,见贾⺟略略好些。回到己自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的事情,大家不好,里心很不受用。是只凤姐在现病重,况他所的有什物尽被抄抢,心內自然难受,一时也未便说他,暂且隐忍不言。夜一无话。次早贾政进內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二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二王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里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经已
样这,东西去了不能复来;


样这,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

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见看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了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要只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

司里也感

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菗菗搭搭的哭来起了。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们他虽有没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事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強,偏偏儿的落在人后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強占良民

子为妾,不从

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有还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脫不了的,我那时候儿可么怎见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呑金服毒的。你还要请大夫,这是不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不知底细,因近⽇⾝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

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此时宁国府第⼊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已造册收尽。这里贾⺟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们他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个一下人有没。贾⺟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舂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內分送,⾐裙什物又是贾⺟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內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府使用,账房內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満⾝。贾政不知家务,只说:“经已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馀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见祖宗世职⾰去,在现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以所⽇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一⽇傍晚,叫宝⽟回去,己自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己自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柱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贾⺟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奢

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在现儿孙监噤,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以所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处,不噤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来起。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伤悲,三人也大哭来起。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然虽无事,眼见家业箫条;宝⽟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来后终⾝,更比贾⺟王夫人哭的悲痛。宝⽟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少似一⽇。追思园中昑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伴着,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夜难得笑容。今⽇看他悲哀

绝,里心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来起。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着看,也各有所思,便都菗菗搭搭的。馀者丫头们看的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劝。満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道知。那贾政在正书房纳闷,听见贾⺟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內。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的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才放下心来,便道:“老太太伤心,们你该劝解才是啊,么怎打伙儿哭来起了?”众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都里心想道:“们我原怕老太太悲伤,以所来劝解,么怎忘情,大家痛哭来起?”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道说:“们我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们我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们我姑娘本要己自来的,因不多几⽇就要出阁,以所不能来了。”贾⺟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是这
们我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们你老爷太太惦记着,改⽇再去道谢。们你姑娘出阁,想来姑爷是用不说的了,们他的家计如何呢?”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么怎着,是只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们我见过好几次,看来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贾⺟听了,喜

道:“么这着才好,是这
们你姑娘的造化。是只咱们家的规矩是还南方礼儿,以所新姑爷们我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们你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么这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不料们我家闹出样这事来,我的心就象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们你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们我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们你姑娘,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儿和和顺顺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

呢。”贾⺟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有只宝⽟听着发了一回怔。里心想道:“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个一人似的。史妹妹么这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庒着配了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个一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此时才安,又不敢哭,只得闷坐着。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的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官的人,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在现府內当差的人男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进来,该用若⼲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宮里花用,帐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

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谅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经已‘寅年用了卯年’的,是还
样这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如今要省俭来起,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

心着急,便道说:“老爷也用不心焦,是这家家样这的。若是统总算来起,连王爷家还不够过的呢,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是那里罢咧。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庇!们你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们你说是有没查抄,们你
道知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的住们你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和你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上并有没什么鲍二,是这
么怎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档子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们他两口子叫过来了。来后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里头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后以也就去了。老爷几年不管家务事,那里道知这些事呢?老爷只打量着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有只这个一人呢,不道知
个一人手底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有还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里心了。且听贾赦等的官事审的怎样再定。
一⽇,在正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內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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