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舂兰站在街口上,看江涛和严萍走远,擦了擦眼睛,里心说:“们他有多好哩!运涛要是回来了…”着看他俩走远,她才慢慢走回来,老驴头问:“那起子人们,是⼲什么的?”舂兰说:“是反割头税的。”老驴头唔唔哝哝说地:“割头税,杀过年猪也拿税,这算什么世道儿?”
刚才朱全富老头说,老驴头还有没注意。他见到么这多人吵吵嚷嚷,呼噜喊叫的,嚷着反割头税的事,可就动了心了。他从去年买了只一小猪娃,了为省钱,这猪娃离开娘早几天,才买的时候有只猫儿那么大。吃饭的时候,他少吃半碗,也得叫小猪娃吃。晚上小猪娃冻得叫声惨人心,他又从炕上来起,披上棉袄,把它抱到热炕头上。等猪娃大点了,才叫它吃青草瓜⽪什么的。到了今年冬天,又喂了它好几布袭红山药,这才胖胖大大的象只猪了,看看猪⾁快到嘴头上,又…不,他倒没想到吃猪⾁,他想把它杀了,只把红⽩下⽔什么的吃了,把⾁卖出去,得一笔钱,当作一年的花销。听说要拿割头税,他还闹不清是么怎回子事。心上

嘀咕,说什么也安不住心了。卖了几斤⽩菜、几捆葱,就叫舂兰拾掇上担子,挑着走回来。
老驴头走到家,也没进屋,就走到猪圈跟前。那只猪在正窝里睡着,他拿柳杆子把它捅来起,才慢搭搭地走到食槽前,拱着槽要食儿吃。他伸手拍了拍猪脊梁,猪为以老驴头又要给它篦虱子,伸开腿躺下来。他摸了摸那猪的鬃,有三四寸长,猪⽑也有二寸多长,油亮亮的,象黑缎子一般。猪抬起头,要老驴头篦脊梁,老驴头不篦,它就在木槽上蹭来起。
老驴头踏着脚,响着⾆尖,实在舍不得这一⾝猪鬃猪⽑。又捏了捏猪脊梁,看⾁儿厚实上来,也该杀了。他又走回屋里去,对舂兰说:“你合计合计,只一猪的税顶多少粮食?”舂兰转着眼睛思摸了会一,说:“也值个两三小斗粮食。”
老驴头说:“要买几口袋山药啊,我不能平⽩给了们他这两三小斗粮食。”
舂兰说:“那也有没法儿,人家要哩!”
老驴头的脸上立刻

沉来起,胡子翘了老⾼,他舍不得这只猪。一年来他和这猪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这一⾝猪鬃猪⽑。里心想着,走出大门,去找老子套。走到老子套门口,一掀蒿荐,老子套坐在地上烤火,见老驴头走进来,说:“来,老伙计,烤烤火吧!”
老驴头说:“你这算是到了佛堂里,冬天有没活儿做,还烤着个小火儿。”
老子套说:“咳!冷死人了,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老驴头说:“腊月里的花子赛如马嘛!”又说:“我里心有件遭难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子套说:“商量商量吧!咱俩心思对心思,脾气对脾气。”
的真,他俩自小就好得不行,好象秤杆不离秤锤。
老驴头说:“街上又出了一宗割头税,杀只一猪要一块十⽑钱,还要猪鬃、猪⽑、猪尾巴大肠头。我那只猪呀,今年冬天才喂了两口袋山药,⾁儿厚厚的,脊梁上的鬃,黑丢溜的,有三四寸长。唉呀!我舍不得。”
老子套说:“我也听得说了,哪,舍不得也不行,官法不容情呀!人家要嘛,咱就得给,不给人家行吗?”
老驴头说:“只一猪的税,值二三小斗粮食。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再掺上点糠糠菜菜的,一家子能过一冬天,眼看平⽩无故被们他拿去。不,这等是于
们他砸明火,路劫!们他要抢我二三小斗粮食!”他火呛呛说地着,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
老子套同情说地:“可是不嘛,可有什么法子,这年头!”
老驴头气愤地伸出两个拳头,一碰一碰说地:“不,我不给们他。割了我的脖子,把我脑袋扔在地下当球踢,我也不给们他!”
老子套说:“行吗?不给人家行吗?大小是‘官下’儿,那是不犯法?”
老驴头说:“我不管那个,我不能平⽩丢了这二三小斗粮食。”
他一边说着,拔脚就走出来,抱着两条胳膊,趱着脑袋走回家里。二话不说,从案板上扯起菜刀,就在石头上磨来起。磨会一子,伸开大拇手指头试着刀刃儿。把刀磨快了,又叫舂兰:“舂兰!舂兰!”
舂兰问:“⼲什么?”
老驴头说:“来,绑猪。”
舂兰问:“上集去卖吗?”
老驴头说:“什么上集去卖,我己自杀!”舂兰说:“是不说,今年不许私安杀猪锅吗?”老驴头把长脑袋一不楞,哼哼唧唧说地:“…不管他!”
说着,拿了绳子,直向猪圈走去。
舂兰连忙赶上,把嘴

对准老驴头的耳朵,说:“听见叫声,人家要不⼲哩!”
老驴头猛地醒悟过来,看了舂兰一眼,想:“可也就是,猪是会叫的,叫得还很响。”他又走回来,拿出一条破棉被,向舂兰打了个手势说:“么这
下一子,把猪脑袋整个儿捂上。”
舂兰也打了个手势说:“把猪嘴使被子堵上。”
老驴头笑了笑,说:“来!”他跳过猪圈墙,伸手在猪脊梁上挠着,那猪一伸腿倒在地上,眯眯着眼睛哼哼着。舂兰也跳去过。老驴头挠挠猪脊梁,又挠挠猪膈肢窝。猪正合着眼过庠庠劲儿,老驴头冷不丁把被子捂在猪⾝上。腿膝盖在猪脖子上劲使一跪,两只手卡住猪拱嘴。
那猪是只哼哼,连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四条腿

蹬打。老驴头说:“舂兰!忙绑,绑!”
舂兰两只手,又细又长。一上手儿,那猪伸腿一弹,就弹到一边去,弹得她斤斗趔趄。老驴头和猪支架着,着急说:
“舂兰!上手!上手!”
舂兰学着老驴头,腿两跪在猪脊梁上,攥住猪的腿,的零哆嗦地強扭到一块,用绳子绑上,绑上后腿,又绑上前腿。那猪气

真大,它还劲使挣扎。累得舂兰呼呼哧哧的,

不上气来。
老驴头问:“这么怎办?”
舂兰问:“什么?”
老驴头说:“它要叫哩!”
舂兰跑到屋里,找了一堆烂棉花子套来,塞进猪嘴里。又使小木

向猪嗓子眼里

了

,直塞得満満的,再使绳子把猪拱嘴缯结实。老驴头把手一撒,那猪前后脚支撑了几下,哼哼着,再也叫不出来。
老驴头两只手挑起那

破棉被抖了抖,一看,叫猪刨烂了好几大片,露出棉花子套来。他惜可得挤眉皱眼,哆弄着棉被,摇了半天脑袋。刚把猪绑上,仄起耳朵听得街上有人敲门。他走到大门上,隔着门

一看,是老子套。把门开了,让老子套走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天气冷,老子套抄着两只手,搂在怀里,把脖子缩在破⽪帽子底下,说:“我听你的话口儿,是想逃避猪税?”
老驴头说:“我想自格儿偷着杀了,不叫们他
道知。”
老子套说:“我怕你走了这条道儿,才找了你来。咱俩自小里在一块拾柴拾粪,扛小活儿,有多少年的

情。我跟你说句老实话,要道知‘官法如炉’啊,烧炼不得!咱庄稼人以守法为本,不能办这越法的事。”
老驴头说:“不,我不能叫这二三小斗粮食揷翅飞了。”
老子套说:“我听得人们说,包税的总头目是冯老兰,包咱镇上税是的刘二卯和李德才。这两个人就是冯家大院里的打手,你惹得起吗?”
说到这刻上,老驴头可就犯了嘀咕,闭上嘴不再说什么。老子套说:“依我说,你忍了这个肚里疼吧!二三小斗粮食,要是们他把你弄到‘官店’里去,花二三十斗的钱还不止哩!”
老驴头抄着手,点了几下头,说:“哼!我喂这只猪可是不容易呀,它吃了我几口袋山药才长胖。人家养猪,是为吃⾁香香嘴,我是想把它卖了,明年过舂荒。们他又想从这猪⾝上菗一腿⾁走…”
老子套看他紧皱眉峰,心上实在难受,就说:“么这着吧!咱镇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们他要反割头税,闹得多么凶!看们他闹好了,们他不拿,咱也别拿。们他要是拿呢,咱就得赶快送去过,可别落在人家后头。”
说到这里,老驴头下一子笑出来,说:“哪!咱看看再说?”
舂兰家猪没杀,可是天天听得猪叫的音声。黎明的时候,有人把猪装在车上,叫口牲拉着车在院里跑,故意让它叫,且而叫得很响。然后,老头老婆们站在门口,喧嚷上集卖猪去,被猪叫惊了车了,然后偷偷地把猪蔵来起,暗杀自了。
看看离年傍近了,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来起;家家碾米磨面,扫房做⾖腐。舂兰正跟娘剁⼲菜,蒸大饺子。冷不丁地听得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想是了为割头税的事,她说:“娘!我到街上去看看,⼲什么敲锣呢?”娘说:“了为这只脏猪,也费么这大的心,你去吧!”
舂兰走到街上一看,刘二卯在正小十字街上敲锣,耝着脖子红着脸,敞开嗓子大喊:“我花钱包了镇上的割头税,不许私安杀猪锅。谁家要想杀猪,抬到我家里来,给们你刮洗得⼲⼲净净。不要多不要少,要你大洋一块零七⽑,外带猪鬃、猪⽑、猪尾巴大肠头…”
舂兰看了下一,连忙跑回来。娘问她:“么怎的?”舂兰说:“刘二卯在街上嚷人们,可幸咱没把猪杀了,么怎惹得起人家?你看那个横劲儿,黑煞神呀似的。听说他家里安上了大杀猪锅,钩子、梃杖在一边放着,就是有没人抬猪去。”
刘二卯在街上一敲锣,严志和、伍老拔、朱老星,上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通知反割头税的人们:“快安杀猪锅!”第二天,朱大贵也在门前安了杀猪锅,朱老明拄上拐杖挨门串户,从这家走到那家,说:“要杀猪上大贵那儿,不要大洋一块零七⽑,不要猪鬃,不要猪⽑,也不要猪尾巴大肠头,光拿两捆烧⽔的秫秸就行了。”全村说遍了。走到老驴头门前,碰上舂兰,说:“闺女!把们你那猪抬到大贵那里去吧,⽩给们你杀,连秫秸甭拿。”
舂兰说:“唔!我去看看。”她跑到街口上一看,杀猪锅安在大贵家小槐树底下,朱老忠烧锅,大贵掌刀。伍老拔、朱老星,在一旁帮着。每年年前,杀猪宰羊是个喜兴事,二贵、伍顺、庆儿,都来帮手,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在一边看热闹。
大贵穿着紧⾝短袄,

里杀着条小褡包,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两只手把猪一提,放在条案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拍拍猪脖子上的土,把⽑撮⼲净。手疾眼快,刀尖从猪脖子上对准心尖,噗嗤地往里一攮,⾎⽔顺着刀子流下来,象条鲜红的带子。扑着盆底上的红秫黍面,溅起红⾊的泡沫。大贵看⾎流尽了,用刀在猪腿上拉了个小口,把梃杖伸到小口里

了

,猫下

把嘴对着小口,吹得滚瓜儿圆。然后几个人把猪抬来起,泡在热⽔里。人们一齐下手,把⽑刮净,把⽩猪条挂在梯子上,用⽔冲洗得⼲⼲净净。
伍老拔笑咧咧说地:“来,先开冯老兰的膛。”大贵里手拿着刀子,比划着说:“先开***膛!”说着,从猪肚子上一刀拉下来,又描了一刀,心肝五脏,⾎糊淋淋流出来。
伍老拔说:“摘他的心,看看他的心是黑是的红的?”
大贵把两只手伸进膛里,摘下心来,一窝黑⾊的淤⾎顺着刀口流下来。他说:“嘿!是黑的。”
伍老拔笑了笑,说:“早道知***心是黑的,放大利钱收⾼租,不⼲一点人事儿!”
朱老星听得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笑眯眯说地:“那可是的真!听说去过‘大清律’上都有过,‘放帐的,放过三分当贼论!’如今们他连这个都不管了,是只一股劲长利息,刮了人们的骨头,又菗人们的筋!”
伍老拔说:“甭说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有没?”
朱老星笑了说:“嘿嘿!你算了吧,猪⻩长在尿泡里,是一种贵重的药材。”
伍老拔看大贵摘下肝,又摘肠胃,说:“来!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肠子,看他肚子疼不疼!”说着,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咶咶地笑了。
大贵把大肠、小肠、肚、肝、五脏,一样一样地用⿇绳儿拴了,挂在墙上。伍老拔笑笑说:“看!大贵多会给咱穷人办事!”
会一儿,江涛背着粪筐,慢慢走过来。他到各村检查工作,转游到大贵这口锅上一看,不由得里心⾼兴来起,拍着大贵的肩膀说:“大哥!是么这办,多给咱穷人办点好事。”
大贵得意地把两只黑眼珠瞪得圆圆,滴溜地靠在鼻梁上,伸出大拇指头,说:“要只兄弟肯领头儿,咱満跟着,手艺和力气是随⾝带着的。”
一群姑娘,站在街口上看杀猪。舂兰站在人群里着看大贵,从背后看,象个大汉子。正面一看,是个大眼睛、红脸膛、宽肩膀、圆⾝

的小伙子。⾝子骨象是铁打成的、钢铸成的一样:叉开腿一晃肩膀,浑⾝是力气。舂兰见看这个小伙子,在众人面前很受尊重,心上深深受了感动,想:“怪不得说…”
伍老拔离远见看姑娘们咭咭呱呱,又说又笑,实在⾼兴。悄悄地撧了

秫秸秆,在⾎盆里挑起一大团⾎泡泡,跑去过说:“姑娘们!来,要过年了,给们你头上揷上朵石榴花儿。”说着,就要揷在个儿最⾼,脸儿黑黑的舂兰头上,吓得姑娘们笑着散开了。
舂兰一面笑着跑回家去,碰面见看老驴头。她说:“爹!咱也把猪抬到大贵们他那儿去杀吧,跟大伙在一块,心上有多么仗义!”
老驴头说:“嗯!人们都抬到们他那锅上去了?”舂兰说:“唔!抬到那里去的猪可多哩,直杀了一天夜一,还没杀完呢。”
老驴头说:“走,咱也抬去。”
两个人重又把猪绑上,找了

木杠子抬来起。一出门老驴头想起大贵和舂兰的事,然虽还没定亲,可也有人提过了。要是成了亲的话,大贵将来是还自家门里的女婿。把猪抬了去,大贵就得和舂兰见面。了为杀猪,或许他俩还要在一块儿待半天。他又想到舂兰和运涛的事,里心想:“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他说:“不,咱不抬到大贵那口锅上去。”
舂兰问:“抬到哪儿去?”
老驴头说:“咱抬到刘二卯们他那口锅上去。”
舂兰说:“不,爹!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一块七⽑钱哩!再说,他和民众们为敌…”
她么这一说,老驴头又想来起,说:“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说!”
两个人重又把猪抬回院里,舂兰问:“么怎,不杀了?”老驴头说:“杀是要杀,得叫我想一想,么怎杀法儿。”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游了半天,才说:“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舂兰说:“咱那里会杀猪哩?又有没那带尖儿的刀子。”老驴头说“切菜刀也能杀死!拿杠子打也能打死!”舂兰着看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不再说什么。
老驴头又去找老子套,他跟老子套一说,老子套晃了半天脑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猪杀了,他也要来帮忙。那天晚上吃过饭,老驴头叫舂兰娘烧了一锅汤。等老子套来了,搬了个板凳放在堂屋里。板凳

窄,猪一放上去,得有人扶着。不的话,猪一动就要掉下来。
老驴头嘴上叼着切菜刀,左脚把猪耳朵蹬在板凳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拿下菜刀,说:“吭!摁结实,我要开杀!”老子套用右脚把猪尾巴蹬在板凳上,一手攥住前蹄,一手拉住后蹄,劲使向后拉着,说:“开杀吧!”当他一眼见看老驴头手上拿是的菜刀,就问:“哪,能行吗?”
老驴头说:“行!”
老子套见他很有自信,也没说什么。老驴头把切菜刀在猪脖子上比试了比试。他没亲眼看过杀猪,是只见过杀羊、杀牛。杀羊杀牛是都横着用刀子把脖项一抹,⾎就流出来。他憋⾜了劲,把刀放在猪脖子上向下一切。那猪一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四只蹄子一蹬跶,浑⾝一曲连,冷不丁地下一子挣脫了老驴头和老子套的手。向上一窜,下一子碰在老驴头的脸上,把他的鼻子碰破了,流出⾎来。向后个一仰巴跤,咕咚地倒在地上。老子套伸开两只手向前一扑,那猪见有人来扑它,两条后腿向上一蹦,把老子套碰了个侧不楞,窜到房顶上。向下一落,下一子落在汤锅里,溅起満屋子汤⽔横流,溅了舂兰娘一⾝。锅里⽔热,烫得猪吱喽地叫了下一子,跳出来带着満⾝的⾎⽔,在屋里跑来跑去,把家伙桌子碰翻了,盆、罐、碗、碟,打了个一⼲二净。又纵⾝一跳,窜上炕去,吓得舂兰娘哇地一声。那猪直向窗格棂碰去过,克嚓一声,把窗棂碰断,跳下窗台去。跐蹓蹓地満院子

窜。
老驴头带着満脸鼻⾎,从地上扶起老子套,两个人又去赶那只猪。猪带着⾎红的刀口,流着⾎⽔,睁着红眼睛,盯着老驴头。它这会儿明⽩过来,老驴头不再把它抱到炕头上,不再一瓢一瓢地喂它山药,不再给它篦虱子,要拿刀杀它。它要只一见到人,就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没命的

咬。见到老驴头和老子套赶上去,它照准了老驴头的腿裆,跐蹓地窜去过。老驴头两手向前一扑,扑了个空,一跤跌翻在地上。老子套左扑下一,右扑下一,也扑不住。那猪一直向街门窜去,本来那街门关得不紧,留着一道

。那猪向门

一钻,蹓哒地把两扇门碰翻,掉在地上。那猪一出门口,就象出了笼子的鸟儿,吱喽怪叫着窜跑了。老驴头和老子套,撒开腿赶上去。们他上了几岁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再也赶不上带着创伤的猪。
两个老头找遍了全村的苇塘和厕所,找遍了村郊的坟茔,是还找不到。老子套回家吃饭去了,老驴头直到夜深,才个一人慢呑呑地拐着腿走回来。说:“舂兰!舂兰!这可么怎办?
咱的猪也找不见了!”
舂兰说:“我说抬到大贵那里去,你非自格儿杀,你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哩?”
老驴头说:“说也晚了,想想怎办吧!”他坐在炕沿上,丧气败打地

着气,也说不上话来。
猪把窗棂碰断,舂兰娘把一团破⾐裳挡上去,挡也挡不严,腊月的风刮进来,屋里很冷,冻得老驴头⾝上直打寒颤。
舂兰说:“那可么怎办哩?老子套大伯那里是办事的人?和大家合伙一块办事有多么好,孤树不成林,孤孤零零地个一人,那里能办好了事?你去找个明⽩人请教请教!”
老驴头说:“找个明⽩人,可去找谁呢?”
舂兰说:“你去找忠大叔,那人走南闯北,心明眼亮,办事⼲练,能说也能行!”
离年近了,家家准备过年的吃喝。老驴头找不到猪,也没钱办年货。舂兰撅起嘴,搬动伶俐的口齿,批评说:“不会杀猪,強要自格儿杀。手指头有房梁耝,还会杀猪哩…”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把两只手掌搂在怀里,合着眼睛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合上眼挨舂兰的数落。实在耐不过了,就说:“甭说了吧,你愿找朱老忠,你去找他吧!”
舂兰一听,笑了笑,洗了个手脸,穿上个才洗过的褂子,扭⾝往街上走。一进大贵家门,正碰上朱老忠。问她:“闺女,你来⼲什么?”
舂兰说:“我爹把个猪跑了,求求你佬,设个法儿找回来。”
两个人说着,走到屋里。贵他娘一见舂兰,満脸笑着,走上来问:“舂兰!今⽇格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俺家来?”
舂兰腾地红了脸,笑着把老驴头和老子套杀猪,走失了猪的事情说了。朱老忠和贵他娘一听,猫下

笑了会一子。贵他娘说:“你可不早说,隔晌隔夜了,这猪要是跑出村,叫人家捸了去,可是么怎过年?”
舂兰一时着急,跺着脚说:“那可么怎办哩?”朱老忠又笑了说:“咳!可怜的人们,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朱老忠求人写了几个红帖:“兹走失黑猪只一,脖子上带有刀口,诸亲好友知其下落者,通个信息,定有厚报。”叫二贵、伍顺、庆儿、大贵,到各村镇、各个地方张贴去找。寻了一天,是还寻不着踪影。天晚了大贵才回来,他为这只猪,一直走了几个村子,把腿肚子都走痛了。贵他娘噗地笑了,说:
“把腿肚子走痛了,也值得呀!”
大贵睁着大眼睛问:“么怎的?娘!”
贵他娘说:“早晚你就道知。”
朱老忠也笑笑说:“好啊!大贵要是认可了,反割头税胜利,又过年又娶媳妇,三桩喜事一块办。”
大贵一听,猜到舂兰⾝上,下一子从心上笑到脸上,**辣的来起,说:“哈哈!我可不行,先给二贵吧,二贵也快该娶媳妇了。”
贵他娘说:“别说了,先给你娶。”
大贵说:“咱这三间土坯窝窝,把人家舂兰娶在那儿?”
朱老忠说:“那也不要紧,明年一开舂,咱再脫坯盖上两间小西屋。”可是,一说到这“倒装门”上,大贵横竖不⼲。他说:“舂兰!人家算是有没挑剔,咱就是不⼲这‘倒装门’。
听说得先给人家铺下文书,写上‘小子无能,随

改姓…’不⼲,她算是个天仙女儿,她有千顷园子万顷地,咱也不去。”
二贵笑了说:“坏了,这可堵住我的嘴了,我要再说舂兰好,算是我多嫌哥哥。”
朱老忠说:“咱是这一家子揷着门说笑话,运涛还在狱里,咱能那么办?”说着,他又抬起头待了半天,沉思着:“咳呀!那孩子在监狱里,转眼一年多了!”当他一想到无期徒刑,脸上又黯然失⾊。
这时候満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们他都和运涛一块待过,都道知他的人品行事儿。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止不住浑⾝热烘烘地难过来起。
大贵自小里跟着朱老忠受苦惯了,在军队上当新兵,

课更紧。然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还有没、也不敢想到娶媳妇的事。有时他和姑娘们走个碰头,也是只把下巴朝天,或是扭着头走去过。为因⽇子过得急窄,他好象不愿看到红的花、绿的叶,不敢见看少女们摇摆的⾝姿,花朵一样的脸庞,闪光的眼瞳。他象是埋在土里过⽇子,今天一提到舂兰的事,他的心再也在土里埋不住了。象二月里第一声舂雷,轰隆隆地敲击着他的

膛。浑⾝脉搏跳动不安,象在呼唤:“你来起吧!别再沉睡了!”
那天晚上,大贵把脑袋搁在枕上,翻来复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临走的时候,还对运涛说过:“…希望我回来能见到你!”可是他回来了,运涛却住了监狱,朋友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想起运涛,又想起舂兰。的她命运有多么不好!了为想念运涛,他想应该替舂兰把这只猪找到。要是找不到,们他
么怎过得去年呢?舂兰心上不知多么难过。他越想心上越是烦躁来起,听得人们都睡着,他又穿上⾐服,开门走出来,再轻轻把门关上。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出了大门,向南一拐,通过大柳树林子,上了千里堤,月亮从云彩

里闪出光来。辉煌的光带,象雨注在噴洒,照得雪地上明亮亮的。他想了为这只猪,围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这河滩上还有没去找。他又踏看雪走下堤岸,沿着堤

走了一截路,再向南去,走在铺着雪的河滩上。河滩上的雪,被大风旋绞得一坨一坨的。的有地方,光光的有没一点雪,的有地方,雪却堆得很⾼很⾼。大贵踏上去,下一子就陷进腿大深,他又劲使
子套腿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上热了,出起汗来。在河滩上站了一刻,月亮照得象⽩昼一样。他得觉累了,掏出小烟袋,划个火菗着烟,这时他的脑子里,又想起运涛和舂兰。
菗完那袋烟,刚站来起,想走到冰上去。见看
个一黑东西,踏着河坡和冰河连接的地方走过来。象是只一狼,可是走得很慢,又象是只一狗。他蹲下去,想等这狗走过来的时候,吓它下一。那家伙走近了,嘴里直哼哼,拱着雪咂着嘴吃东西,是只一猪。他⾝上猛地颤抖了下一,想:“定一是舂兰家那只猪。”他拍了下一

脯,⾼兴来起,喜得心上直跳。等那只猪走近了,他猛地纵起⾝来,菗冷子个一箭步赶去过。那只猪一见有人扑它,瞪起红眼睛盯着,支绷起耳朵,翘起尾巴,张开嘴,露出大长牙,哺呵哺地一动也不动。大贵看它的样子,怕它跑掉,也不敢立时下手。慢慢向前蹭了一步,那只猪四条腿向前一窜,下一子碰得大贵趔趄了下一子,跌在地上。大贵伸开两条腿向上一拧,个一鲤鱼打

,啪地戳起⾝子来就赶。
自从闹起反割头税运动,人们了为避猪税,把猪蔵在囤圈里,或是柴禾棚子里。可是猪是活的,它会在黑夜里跑掉,此因雪地上跑着不少有没主的猪。这只猪自从离开老驴头,饿久了,也瘦了,⾝

灵便了,跑跳来起象只狗。猪在头里跑,大贵在后头追。这只猪许也被别人追过了,有了经验,一碰上雪垄,后腿一弹就窜去过,大贵得在深雪里踏好几步,可是它始终也拉不下大贵五步远。
大贵和这只猪,在河滩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竞赛了吃顿饭的工夫。大贵

起气来,累得支持不住了。憋了一股劲,窜了几步,向前抓了一把,又抓滑了。又挥起胳膊紧捞了一把,又抓滑了,只捞住一条猪尾巴,那只猪吱吱叫来起。大贵伸手攥住猪的后腿,那猪用力一蹬跶,象要腾空飞跃。大贵向前一蹴,到了一片冰地,叉开腿把猪抡来起,啪呀啪地,在地上摔了两过子,摔得那猪再也不蹬跶了。大贵伸手在猪脖子底下一摸,带着刀口,正是舂兰家那只猪。里心不由得笑来起,⾼兴极了,想:猪找到了,舂兰们他可以过个安生年了!
大贵

着气歇了下一,把猪扛在脊梁上,走了回来,到舂兰家门前,敲了两下门,心上还突突直跳。也不道知是什么原因,叫门的音声并不大,就听得舂兰家屋门一响,舂兰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来。到了门前,问:“是谁敲门?”大贵说:“是我。”舂兰一听,象是大贵,憨声憨气的,就待住手不开门。焦急地问了一声:“是谁?大贵?”舂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害起怕来,心上颤栗说:“深更半夜,你来⼲什么?”
大贵说:“你开门吧!”
舂兰说:“不能,说不明⽩不能开门!”
大贵说:“你开开门就道知了。”
舂兰说:“不,不能…叫街坊四邻道知了,多么不好!”后头这句话,只说了一半,有没说出口来。
大贵下一子笑出来,说:“舂兰!我给你找到那只猪了。”
舂兰一听,啪啦地把门开开,说:“嘿嘿!这才过意不去哩!”
大贵伸开膀子,要把猪递给她。舂兰一试,实在沉重,直庒得弯下

抬不来起,着急说地:“不行!不行!”大贵把猪扔在地上,拍了拍⾝上的雪说:“你搬回去吧。”
舂兰笑了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给俺搬进屋来吧!”
大贵挪动脚步说:“不,这黑更半夜的…”他说着,扭头就向回走。舂兰走上去拽住他,说:“俺爹娘老了,搬也搬不动,这有百八十斤。”
大贵待了会一,说:“好!”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通通地走进屋子去。
舂兰先进屋,点了个灯亮儿,说:“爹!大贵给咱把猪找到了!”
老驴头怔了下一,说:“什么?”他从被窝筒里伸出⽑毵毵的脑袋,见看大贵扛进猪来,放在柜橱上,张开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舂兰娘问:“是大贵?”
老驴头说:“活该咱不破财,这才叫人不落意哩!”急忙穿上棉袄,转过⾝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们你这个反割头税了!”
大贵说:“当然要反们他,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
们他吃⾁,就不叫咱喝点⾁汤!”
老驴头说:“那我可道知,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油。”
大贵说:“天晚了,们你安歇吧!”他迈开大步走出来,老驴头说:“舂兰!忙送你大哥。”舂兰送大贵走到门口,才说搬动两扇门关上,又探出⾝来说:“你慢走?俺就不谢谢你啦!”
大贵回头笑了笑,说:“谢什么,咱又是不外人。”
舂兰笑昑昑说地:“那倒是的真!”这句话还没完说,她见看前边墙

底下,黑糊糊地站着个一人。又问:“大贵!你看那是个人?”
大贵趋着眼睛看了看,说:“许是个人。”又回过头来说:
“舂兰!你回去吧!”
舂兰说:“天道黑,你慢走!”
大贵说:“好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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