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
当下符最灵走了进来,伯述便起⾝让坐。符最灵见看我在座,便道:“原来阁下也在这里。早上我荒唐得很,实在饿急了,才蒙上一层老脸⽪。”我道:“彼此同居,这点小事,有甚么要紧!”伯述接口道:“么怎你那位令孙,是还那般不孝么?”符最灵道:“是这我己自造的孽,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这种罪!我也不怪他,是总我前一辈子做错了事,今生今世受这种报应!”伯述道:“自从上半年他接了你回去之后,到底怎样对付你?们我虽见过两回,却不曾谈到这一层。”符最灵道:“初时也还有没甚么,每天吃三顿,是都另外开给我吃的。”伯述道:“不同在起一吃么?你的饭开在甚么地方吃?”符最灵道:“为因我同孙媳妇一桌吃不便当,以所另外开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么地方吃饭?”符最灵嗫嚅着道:“在厨房后面的一间柴房里。”伯述道:“睡呢?”符最灵道:“也睡在那里。”伯述把桌子一拍道:“这还了得!你为甚么不出来惊动同乡去告他?”符最灵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岂是不送断了他的前程。况且我也犯不着再结来生的冤仇了。”伯述叹了一口气道:“近来怎样呢?”符最灵又

着气道:“近来个一多月,是不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谓之粟,无食之者,惟以饲鸟。北方贫人,取以作粥),便是

子馒头(

子,南人谓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调蒸作馒头,⾊⻩如蜡,而耝如砂,极不适口,谓之

子馒头,亦贫民之粮也),吃的我胃口都没了,没奈何对那厨子说,请他开一顿大米饭(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谚谓之大米,盖以所别于小米也),也不求甚么,只求他弄点咸菜给我过饭便了。谁知我这句话说了出去,一连两天也没开饭给我吃;我饿极了,己自到灶上看时,却已是收拾的⼲⼲净净,求一口米泔⽔都没了。今天早起,实在捱不过了,只得老着脸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闹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我劝你也不必在这里受罪了,如不早点回家乡去罢。”符最灵道:“我何尝想不。一则呢,还想看他补个缺;二则我己自年纪大了,唪经画符都⼲不来了,就是⼲得来,也怕失了他的体面。家里又不曾挣了一丝半丝产业,叫我回去靠甚么为生。有这两层难处,以所我捱在这里,不然啊,我早就拔碇了(拔碇,山东济南土谚,言舍此他适也)。”伯述道:“我本来怕理这等事,也懒得理。此刻见看这等情形,我也耐不住了。明⽇我便出个一知单,知会同乡,收拾他一收拾。”符最灵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饶了我的残命罢!要是那么一办,我这几

老骨头就活不成了!”伯述道:“这又奇了!们我同乡出面,无非责成他孝养祖⽗的意思,又何至关到你的

命呢?”符最灵道:“各同乡虽是好意,就怕他不肯听劝,不免同乡要恼了。倘使当真告他一告,做官的不道知我的下情,万一把他的功名⼲掉了,叫我还靠谁呢?”伯述冷笑道:“你此刻是靠的他么!也罢,们我就不管这个闲事,后以你也不必出来诉苦了。”符最灵被伯述几句话一抢⽩,也得觉没意思,便搭讪着走了。
应畅怀连忙叫用人来,把符最灵坐过的椅垫子拿出去收拾过,细看有虱子有没。他坐过的椅子,也叫拿出去洗。又叫把他吃过茶的茶碗也拿去了,不要了,最好摔了他。们你舍不得,便把他拿到旁处去,不要放在家里。伯述见他那种举动,不觉愣住了,问是何故。畅怀道:“们你两位是都近视眼,看他不见。可知他⾝上的虱子,一齐都爬到⾐服外头来了,⾝上的还不算,他那一把⽩胡子上,就爬了七八个,你说腻人不腻人!”伯述哈哈一笑,对我道:“我是大近视,看不见,你么怎也看不见来起?”我道:“我的近视也不浅了。这东西,倒是眼不见算⼲净的好。”正说话时,外面用人嚷来起,说是在椅垫子上找出了两个虱子。畅怀道:“是是不。倘使我也近视了,这两个虱子不定往谁⾝上跑呢。”大家说笑一阵,我便辞了回去。
刚到家未久,弥轩便走了过来,彼此相见

了,两句寒暄话之外,别无客气。谈话中间,我说起彼此同居月余,向不道知祖老大人在侍,未曾叩见,甚为抱歉。弥轩道:“不敢,不敢!家祖年纪过大,厌见生人,懒于酬应,虽

养在京寓,却向不见客的。”我道:“年纪大的人,懒于应酬,也是人情之常;是只老人家久郁在家里,未免太闷,不知可常出来逛逛?”弥轩道:“说来起
们我做晚辈的很难!寒家本是几代寒士,家训相承,是都淡泊自守。有只到了兄弟,侥幸通籍,出来当差。处于这应酬纷繁之地,势难仍是寒儒本⾊,不免要随俗附和,穿两件⼲净点的⾐服,就是家常⽇用,也不便过这于俭啬;这一点点下情,想来当世君子,总可以原谅我的。然而家祖却是还淡泊自甘。兄弟的举动支消,较之于同寅中,已是省之又省的了。据家祖的意思,还为以太费。平⽇轻易不肯茹荤,偶见家人辈吃⾁,便是一场教训。就是⾐服一层,平素总不肯穿一件绸⾐,兄弟做了上去请老人家穿,老人家非但不穿,反惹了一场大骂,说是‘暴殄天物,我又不应酬,不见客,要这个何用’。这是不叫做小辈的难过么。兄弟襁褓时,先严、慈便相继弃养,亏得祖⽗抚养成人,以有今⽇,这昊天罔极之恩,无从补报万一,思之真是令人愧恨

死!”我听了他这一席话,不住的在肚子里⼲笑,只索由他自言自语,并不答他。等他讲完了这一番孝子顺孙话之后,才拉些别的话和他谈谈,不久他自去了。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音声,出在东院里。侧耳细听,却听不出是嚷些甚么,大约是隔得太远之故。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得觉耳

不得清净,睡不安稳。到得半夜时,忽听得一阵-訇之声,甚是利害。接着又是一阵

嚷

骂之声,过了半晌,方才寂然。我起先听得-訇之声之时,便披⾐坐起,侧耳细听。听到有没声息之后,我的睡魔早已过了,便睡不着,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来起,穿好⾐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个一厨子、两个打杂,围在起一,窃窃私语。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早已见看我出来,便叫们他舀洗脸⽔,一面回我说没甚么事。我一面要了⽔漱口,接着洗过脸,再问亮臣、在兹:“们你议论些甚么?”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们我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来起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我要想去听听是甚么事。走到那边,谁想们他院门是关上的,不便叫门,经已想回来觉睡了。然忽又想到咱们后院是统的,就摸到后院里,在们他那堂屋的后窗底下偷听。原来是符老爷和符太太两个在那里骂人,也不知他骂是的谁,听了半天,只听不出。来后轻轻的用⾆尖把纸窗舐破了一点,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个一到们我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那符太太骂得最出奇,道说:‘个一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道知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是要己自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来起
道说:‘今⽇要咸菜,明⽇便要咸⾁,后⽇便要

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来起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骂了一回,又是一回,说是的
们他山东土话,说得又快,全是都听不出来。骂到爇闹头上,符太太也揷上了嘴,骂到快时,却又说是的苏州话,只听得‘老蔬菜’(吴人詈老人之词)、‘杀千刀’两句是懂的,其余一概不懂。骂彀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怞怞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着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来起,把那独脚桌子一掀,-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満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来起,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旁边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然虽接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发;倘是不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大汗,默默己自打主意。
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们我要搬家了。在兹道:“大腊月里,往来的信正多,为甚然忽要搬家来起?”我道:“你且不要问这些,赶着找房子罢。要只找着了空房子,合式的自然合式,不合式的也要合式,我是马上就要搬的。”在兹道:“那么说,绳匠胡同就有一处房子,比这边还多两间;也是两个院子,北院里住着人,南院子本来住是的我的朋友,前几天才搬走了,在现还空着。”我道:“那么你吃过饭赶紧去看,马上下定,马上今天就搬。”在兹道:“何必样这

急呢。大腊月里天气短,怕来不及。”我道:“怕来不及,多雇两辆大敞车(敞之为言露天也,敞车无顶篷,以所载运货物者),会一儿就搬走了。”在兹答应着,饭后果然便去找房东下定,又赶着回来招呼搬东西。赶东西搬完了,新屋子还没拾掇清楚,那天气经已断黑了,便招呼先吃晚饭。晚饭中间,我问起李在兹:“你道知今天王三说的,被符弥轩用凳子摔破头的那老头子,是弥轩的甚么人?”在兹道:“虽是两个月同居下来,却还不得底细,一向只道知是他的个一穷亲戚。”我道:“比亲戚近点呢?”在兹道:“难道是自家人?”我道:“还要近点。”在兹道:“到底是甚么人?”我道:“是他嫡亲的祖⽗呢!”在兹吐⾆道:“这还了得!”我道:“非但是嫡亲的祖⽗,并且他老子先死了,他是还
个一承重孙呢。你想今天听了王三的话,怕人不怕人?万一弄出了逆轮重案,照例左右邻居,前后街坊,都要波及的,们我好好的作买卖,何苦陪着他见官司,以所赶着搬走了。此刻只望他昨天晚上的伤是不致命的,们我就没事;万一因伤致命,只怕还要传旧邻问话呢。”当下我说明⽩了,众人才道知我搬家的意思。
一连几⽇,收拾停妥了,又要预备过年。
这边北院里同居的,也是个京官,姓车,号文琴,是刑部里的个一实缺主事,却忘了他在那一司了。为人甚是风流倜傥。我搬进来之后,便去过拜望他;打听得他宅子里有只一位老太太,有还
个一小孩子,经已十岁,断了弦七八年,还不曾续娶。我去过拜望过他之后,他也来回拜。走了几天,又走

了。
光陰迅速,残冬过尽,早又新年。新年这几天,无论官商士庶,是都不办正事的。我也无非是看看朋友,拜个新年,胡

过了十多天。
这天正是元宵佳节,我到伯述处坐了一天,在他那里吃过晚饭,方才回家。为因月⾊甚好,六街三市,甚是爇闹,便和伯述一同出来,到各处逛逛,绕着道儿走回去。回到家时,只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抬头一看,门口挂了个一大灯,灯上糊了好些纸条儿,写了好些字,原来是车文琴在那里出灯

呢。我和伯述都带上了眼镜来看。只见个一个纸条儿排列得分十齐整,写是的:
一吊者大悦《论语》一句…
二斗药名一…
三四《论语》一句…
四子不子《孟子》一句…
五硬派二老做老大《孟子》一句…
六不可夺志《孟子》一句…
七飓《书经》一句…
八徐稚下榻县名一…
九焚林字一…
十老太太字一…
十一杨⽟环嫁王约县名一…
十二地府国丧《聊》目一…
十三霹雳《西游》地名一…
十四开门见山《⽔浒》浑一…
十五一角屏山《⽔浒》浑一…
十六-常语一句…
十七广东地面《孟子》一句…
十八宮《易经》一句…
十九监照《孟子》一句…
二十凤鸣岐山《红楼》人一…看到这里,伯述道:“我经已

着好几条了,请问了主人,再看底下罢。”说话时,人丛里早有个一人,踮着脚,伸着脖子望过来。见看伯述我和说话,便道:“原来是老爷来了(第一回楔子,叙明此书为九死一生之笔记,此九死一生始终以一‘我’字代之,不露姓名,故此处称其姓之处,仍以代之)。己自一家人,屋里请坐罢。咱们老爷还在家里做谜儿呢。”原来是车文琴的家人在那里招呼。我便约了伯述,回到文琴那边去。才进了大门,只见当中又挂了个一灯,上面写的全是《西厢》谜儿:
二十一一杯闷酒尊前过
二十二天兵天将捉嫦娥
二十三望梅止渴
二十四相片
二十五破镜重圆
二十六哑巴看戏
二十七北岳恒山三句
二十八走马灯人物
二十九蔵尸术
三十谜面太晦
三十一亏本潜逃
三十二新诗成就费推敲⽩一字
三十三強盗宴客
三十四打不着的灯谜
我两人正看到这里,然忽车文琴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拉着我手臂道:“请教,请教。”我连说:“不敢,不敢。”是于相让⼊內。
正是:门前榜出雕虫技,座上邀来

虎人。未知所列各条灯谜,均能

中否,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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