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侍亲娘荒店觅茶汤 寻夫婿通
却说⽩氏⺟女,在正彼此互相慰藉,然忽闯了个一人进来,抬头看时,正是那车夫。⽩氏忙道问:“找着了有没?”那车夫満脸酒气,①里手拿着一

旱烟管,熏得満屋子的大蒜臭,大着⾆头道说:“那里都找到了。今儿那一闹,走散的人也不道知多少。各处车店里去问,都说是来找人的,也不知有多少起,谁有空儿去问他姓甚么叫甚么。把我的腿也跑折了,也问不出个影子来。”棣华便道:“你去歇歇罢!”那车夫便出去了。棣华对⽩氏道:“⺟亲,这件事却怎生是好?们我且不要虑⽇后的事,就是眼前,没个人男,们我在路上也不得方便,况且⺟亲⾝上又不好。”⽩氏道:“此时我也没了主意了,只得觉头晕头痛,里心

跳,⾝上又烧得滚烫。你叫们他弄点午时茶我吃罢!”棣华答应着,取出午时茶来,走到房门口要叫店家,谁知都睡了,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取出表来一看,才得九点钟。要己自出去弄时,那房门以外是漆黑的。在正那里呆想主意,⽩氏道:“们他睡了,便由他去罢!”
棣华道:“们他睡了,待女儿去弄来。”⽩氏此时得觉
分十辛苦,也急于望好了好动⾝,便由他去弄了——
①五钱银子⾜够一醉矣,一笑。
棣华取了一

纸捻儿,点了个火,出到外间,四面一照,只见墙上挂着一盏马口铁洋油灯,便先把他点着了。四面一看,只见西面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子,桌上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筷子、碗、盏之类。东面墙脚下打了一口土灶,树叶、树枝、⾼粱秆子铺満一地。灶上安放着一口铁锅,旁边放着个一沙罐。拿过来一看,是空的,却有没盖,又有没⽔。吹着了纸捻,到院子里一照,并有没甚么,有只两匹口牲拴在那里。回到后院一看,有一口小缸,用一顶戴残的草帽盖住,揭开一看,喜得是半缸⽔。便进去在桌上取个一碗出来。先洗⼲净了,取了一碗⽔,舀在沙罐里。又有没小炉子,寻了许久,在树叶堆里寻了出来。这沙罐没盖,便拿个一碗来盖了。
抓一把树枝、树叶,生起火来。①不会一,⽔开了,揭去碗一看,是碧清的,才想起未放午时茶下去,忙到房里取出来,放下去,煎了会一,约莫好了,舀了一碗出来,把炉子里火弄熄了,壁上的灯也灭了,拿到房里去,⽩氏却又睡着了,便轻轻推了下一道:“⺟亲!吃茶罢!”⽩氏梦中大惊而醒,道问:“做甚么?”棣华道:“⺟亲休惊,女儿在这里。”⽩氏道:
“我睡着了,就是梦魂颠倒,甚是害怕。”棣华道:“是这⺟亲受了惊之故,静养点就好了。午时茶煎好了,可要吃一口?”
说罢,递了去过。⽩氏坐来起,吃了几口,重又睡下。棣华取过夹被窝代盖了,守坐在旁边。⽩氏昏昏沉沉,又复朦胧睡去。棣华此时,一灯相对,又复万念

萦。想起伯和此时,到底不知在那里?⾝子究竟平安否?恨不能够即刻有个人代他通个一信。又悔恨错出了京,倘使同在京里,到了事急时,还可以相依,或不至散失。又想起⽗亲在海上,那里道知我⺟女困在此处。那一寸芳心,便似辘轳般转。又念倘得伯和平安无事,到了海上,他自然会寻着⽗亲。那时⽗亲道知
们我相失,又不知怎样着急了。咳!但愿他平安到了海上,就是⽗亲着急几天也罢了,好在们我也总有到海上的⽇子,们我到了,⽗亲自然不着急了。或者们我到了天津,先发个电报到海上,⽗亲自然放心了。然忽想起伯和曾否到海上,只消到了天津,打电报去问⽗亲,便道知了。想到此处,巴不得当夜就到了天津。可奈⺟亲病了,明天料来不能上路,不知几时才好?若得早到一天,岂是不可以早道知一天么?忽又想起伯和纵使到海上,则们我此时赶到天津去,他也不过在轮船上,未必就到,纵发电去问,亦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己自啐了己自一口,心中又然忽一阵糊涂来起,甚么都想不,只着看那似⾖的残灯,在那里出神——
①自出京后,一路写赶车落店,至此再极力一描摹,竟是一篇北方风土记。
忽听得⽩氏从睡梦中哼来起,忙俯⾝在额上摸了下一,却出了一额的汗,忙取过手巾拭去。⽩氏醒了,又哼个不住道:
“女儿!我此刻格外辛苦了,头晕的就同没了主一般,只得觉⾝子是飘飘


的,又头重的抬不来起,如何是好?”棣华道:
“⺟亲⾝上可有汗?”⽩氏道:“通⾝是汗了。”棣华又伸手到⾝上,都代拭⼲了。说也奇怪,汗虽出了许多,他那烧热仍旧未退,只得觉烧得比先前厉害。棣华益发慌了。⽩氏又要午时茶喝。棣华道:“只怕吃不得了,出了这许多汗,甚么风琊都该散了,为甚还不退烧呢,想来是不对症的了。”⽩氏便不言语。棣华盘膝在旁边守着,愈得觉凄凉。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过处,洒下雨来,打得纸窗淅沥,愈得觉愁肠百转,度夜如年。⽩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上的汗,出个不止。醒一回,棣华伏侍揩拭一回,直到天⾊黎明,还有没睡。⽩氏的病,更得觉重了,哼声不止。棣华暗想:⺟亲病势如此,眼见得不能起⾝的了。这辆车子,要十四两银子一天,如何用得起?好在他昨天经已把车价开发了,如不且打发他走了罢。
三、两天⺟亲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后,便对那车夫说:“你且回去,们我此刻暂时不能动⾝了。”那车夫道:“说过到天津的,么怎半道上好回了我。”棣华道:
“人病了,不能动⾝,道知病到几时?你这十四两银子一天的车价,们我出不起。”车夫道:“今天就走,要只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们你回我的,这一天半的价总要给我。”棣华暗想:这个人籍端撒赖,真是可恶。又见那店家及几个不相识的人都站在门口观看,想给他几两银子原不要紧,但是钱财露眼,须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个一谎道:“给你原不要紧,但是们我带的银两汇单,一切都在陈少爷⾝上,他走散了,叫我拿甚么给你?倘使是不走散了,有银子在⾝边,也不回你了。”车夫沉昑半晌道:“车价没了,茶酒钱总要给我两个。”
棣华取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三钱重的给了他。车夫接过来,便己自套着空车去了。
棣华便问店家:“这里可有好大夫?”①店家道:“大夫便有没,有个一药铺里的掌柜,他会治病,不消诊脉,要只把病情告诉了他,抓几样药来,吃了就好。”棣华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里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们我这里八百户的人,那个生病是不请他治的?”棣华便把⺟亲受吓、得病、头晕、发烧,吃了午时茶,出了汗,烧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话,对店家说了,叫他去抓药。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笔砚来,逐一写了出来。为因十三岁上便荒了读书,此时提起笔来,分十勉強,慢慢的写完了,己自又信不过有写⽩字有没,怕弄成笑话。为因病情要紧,只得老着脸,

给店家拿去。那乡庄人家,见看姑娘们会写字,便分十希奇,传将出去。那店家的內眷,本来着看他⺟女两人,不过是个过客,住一宿就走的罢了,以所没甚招呼,及至闻得棣华会写字,便走来招呼夸奖,称奇道怪,②说:“像们我乡庄儿上,爷儿们也没几个认识字的呢。”又问:“太太病的怎样了?阿弥陀佛,怪可怜的!太太们金枝⽟叶,平常轻易不出门,碰了这种事,自然会吓唬出病来了。”棣华本来为人极是和融,便也同他对答,倒可以籍他解闷,免了许多胡思

想——
①京师呼医生为大夫。“大”字读如“代”
②乡人每每少见多怪,于此可见一斑。爷儿们没几个识字的,一叹。民焉得不愚!
谈了会一,店家抓了药回来,道:“忘了带钱去,是赊着的。”棣华问:“是多少钱?”店家道:“五百钱。”棣华打开药包一看,內中有一样-茯神,一样-麦冬,是认得的,其余便不大认得出来,因道说:“这里的药很贵,样这便值到五百钱?”店家笑道:“姐小是从京城里来的,不道知咱们这乡庄上的规矩。咱们这里一吊钱,有只一百四十个大钱,五百钱,有只七十文。”棣华这才明⽩了,便数了七十钱还他,己自要去煎药。那店家內眷,忙叫店家来代煎,己自要和棣华谈天。
棣华只得称呼他嫂嫂。他道:“这个称呼不敢当。我的小名叫五姐儿,邻居朋友个个是都那么叫我,姐小也叫我五姐儿罢。”
棣华笑了一笑,问他姓氏。五姐儿道:“们我当家的姓张,叫五哥儿,我娘家姓李,自小到这边来做童养媳妇,以所就那么哥儿、姐儿的叫惯了。”①棣华听了暗想:看们他虽是乡庄人家,倒是从小童养过来,夫

相守着,永不分离的,多少快活。我与他若是向不相识的倒也罢了,偏又是从小同居、同砚过的,叫人回想起小时候的友爱情形,便要时时挂念着。此刻又是同行,承他多般体贴,正是令人感

得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偏又分散了,令人好挂不念。想到此处,不觉出了神。
那五姐儿有还一大串说话,他竟自有没听见——
①五哥儿配了五姐儿、可称二五偶,一笑。
②北人无论米食麦食,均谓之饭。南人则饭、面别之甚严。吃了面,抵死不肯说是饭,可发一笑。
两人又谈了许久,只见五哥儿送了一碗药进来。棣华伏侍⺟亲吃了,仍旧睡下。五姐儿又问棣华:“吃甚么饭?”②棣华道:“实其吃不下,不吃也罢了。”五姐儿道:“昨儿晚上听说就没吃,今天再不吃不饿坏了么?待我清清的做一碗片儿汤来姐小吃罢。太太病人,不能吃饭,咱们家有小米,我去做一碗小米粥来。”说罢去了。会一儿果然端了一碗片儿汤来。①棣华道谢,五姐儿放下自去。棣华走过桌子边坐下,拿筷子调着,只见那面⾊黑得不像个样子,只呷一口汤。五姐儿又端了个一碗进来道:“姐小胃口不好,加上点忌讳罢!”②
棣华道:“费心得很,实其我真是吃不下。”接过来,顺手加上一点,又呷了一口汤,勉強吃了两片,便不吃了。再会一儿,五姐儿拿了小米粥进来,见⽩氏正昏昏沉沉的睡着,便轻轻道说:“烫着呢,由他凉凉也好。”棣华点点头。五姐儿见看片儿汤还没动,便道:“姐小
么怎认真一点也不吃?别饿坏了。”棣华道:“吃不下,么怎办呢!”五姐儿拿了出去,又盛了一碗小米粥进来道:“姐小吃不下,吃点粥罢。”棣华实其肚子里是饿了,不过心烦意

,胃口不开,吃不下去。今见五姐儿那般殷勤,便勉強拿来吃。这小米里面,又是许多细砂子,嚼在牙上,格吱格吱的好不难过,只得呷到嘴里,便直咽下去——
①“片儿汤”南人谓之“胡蝶面”
②北人讳言“醋”字,呼“醋”为忌讳,亦可笑之俗也。
恰好吃完了,⽩氏醒了。棣华便端过粥去,伏侍⺟亲吃粥,吃了一碗。五姐儿问:“可还要添?”⽩氏道:“多谢,费心得很!不要了。”五姐儿收了出去。⽩氏道:“睡的骨头生疼的,扶我坐来起罢。”棣华扶⽩氏坐起,又取过伯和的铺盖来,放在一边,叫⽩氏靠着。为因拿动了这个铺盖,又触起了心事,一阵心酸,又复流泪。⽩氏见看,明知女儿心事,然而己自也在正
了为这个烦恼,有没说话好解劝他。棣华然忽想了个一主意,便对⽩氏道:“⺟亲,他——”说到这里,又顿住了。⽩氏道:“我的好女儿,你有话说罢。我和你⺟女至亲,又有没外人,甚么话不好说呢?”棣华道:“我想昨天散失之后,他定一也找们我。何不写几个字,说明们我在这里等他,拿到外面去贴来起,他见了,自然会寻来。”⽩氏道:
“好主意,你便快写来起罢。还得要多写几张,凡是往来大路,及车店、客店门口,都贴来起才好。”①棣华忙取出笔墨笺纸来,在桌子上去写。写着:“陈伯和鉴:有人在八百户——”
写到这里,便顿住了。出去找五姐儿道问:“们你这个店可有个店名?”五姐儿道:“们我这个店,是还五哥儿太公里手开开来的,叫做张家店,邻近各处乡庄都有名气的,②姐小问他做甚么?”棣华道:“我不过么这问一声儿。”说罢,回到房里,在笺纸上接写着:“张家店守候,望速来!切盼!”总共二十个字。己自看了一看,然虽写不端正,去还认得是个字,便一张一张写来,写了二十多张。五姐儿走进来见看了,便道问:“写许多字儿做甚么?”棣华道:“要烦们你五哥儿,代我拿到们我昨天失散的地方张贴来起,好叫失散的人见看了,寻了来。”五姐儿道:“正是,我还有没动问,们你失散是的那一位?”棣华见问,红了脸,答不出来。⽩氏在炕上,连忙代答道:“是个一亲戚,同伴出京的。”五姐儿便叫了五哥儿来,教他去贴。棣华又切切叮嘱,叫他贴在容易见看的地方,及车店客店门口。五哥儿答应去了——
①我也说好主意,只惜可不曾昨夜便做。然虽,若是昨夜做了,便无此一部小说矣。
②如此店也有名气,可发一笑。
此时已是下午申牌时分,五哥儿直去到傍晚时候,还有没回来。然忽门外来了一伙人,有五、六个之多,要来投宿。
五姐儿招呼了进来。棣华道:“这却么怎?们我怎好和们他同在起一?”五姐儿道:“不要紧,姐小们搬到我屋里去。”说罢,便代把铺盖行李搬到对过一间来。①棣华扶了⽩氏去过。五姐儿便招呼那伙客到客房里。棣华扶⽩氏上炕坐下。这边炕上,多了一张炕几,地下却有没桌子,有只两把竹椅,墙上贴了许多五彩画张,画的是都一出戏,如“四郞探⺟”、“卖胭脂”之类。然忽
见看旁边贴了一张字纸,仔细一看,不噤为之愕然。要知这张字纸是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①居然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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