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十一月起，痴珠依了秋痕的话，十⽇一来，来亦不久。牛氏就也明⽩痴珠意思了。这⽇，痴珠去后，牛氏便跑⼊秋心院和秋痕大吵。秋痕道：“他走了，教我怎样？”牛氏不待完说，便抢过来，右一巴掌，左一巴掌，秋痕只低头不语。牛氏没奈何，住了手，气愤愤的出去。那狗头虽撵出中门，牛氏屋里他还出人，便慢慢的献勤讨好，如今又乘间想出个一妙计来，这且不表。
却说愉园⽇来贾氏早走，荷生是上半⽇进营办事，下半⽇到愉园和采秋作伴。此时紫沧回家了。小岑、剑秋俱系告假在籍，在现假期已満，摒挡出山。痴珠⽇来⾜不出户，著了《扪虱》《谈虎》两编杂录。月杪鹤仙回任，痴珠送行回寓，是夜拥炉危坐会一。唤秃头剪了烛花，向书案上检纸断笺，题诗云：
情到能痴天或海，愁如可仟地长埋。
徐陵镜里人何处，细检盟心旧断钗。
写成鸳牒转低徊，如此闲情拨不开。
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
次⽇，折成方胜，着秃头送去秋心院。痴珠睡了一觉，秃头才回，呈上双鱼的个一绣口袋。随手拽开，內蔵红笺，楷书两首步韵的诗。痴珠瞧了，复念道：
“再无古并波能起，有只寒山骨可埋。
镜匣抵今尘已満，蓬飞誓不上金钗。
天寒无语自排徊，见说梅花落又开。
为语东君莫吹澈，留些余
待君来。”念毕，收⼊枕函。自此用一⽇一到县前街，余外编书，或访心印谈禅。
心印道：“痴珠，你口头⾊相空空，奈心头牢锁不开，恁你⾆本回莲，归
是个不⼲净。”痴珠道：“浮生
泊，吾道艰难，不⾜为外人道也。”心印道：“是这世情，你不懂么？佛便是千古第个一情种！们你懦教说个仁，又说个义，便有做不得情的时候；们我佛教无人不可用情，恁你什么情天情海，无一是不我佛国版图。只菩萨闲情，却是拈花微笑，再不为情字去苦恼，你怎想不想？”痴珠正要回答，忽见侍者报道：“苟老爷、钱老爷来访。”说话时候，两人经已转进屏门，痴珠口避不及，只得见礼。苟才与痴珠是个初见，那钱同秀系痴珠旧相识，便拉着痴珠说长说短。来后心印让坐，同秀就和痴珠一块坐下。也是秋痕该有一场是非，同秀喝茶，无心中将应袍袖一展，却露出一支风藤镯，痴珠认是己自给秋痕的，怎的落在同秀里手？心上便分十惊愕来起，道说：“七哥这支镯，借我一瞧。”同秀陡然发觉，急得満脸通红，赶将手袖放下；迟疑半晌，硬着头⽪卸下，递给痴珠，道说：“是这 个一人才拿来卖呢。”痴珠接过手道：“这就是我的，我在四川好费事寻出一对，你不信，看我这一支。”说着，就从袖里取下一支，大家同看。半边包的金⾊，两头雕的花样，耝大径围，两枝一模一样。
苟才道：“样这耝大风藤，委实难得。这黑溜溜的颜⾊，总带得有几十年工夫。”同秀道：“你什么时候丢了一支？”痴珠道：“我是不丢，我是给个人。你从什么人买来？”同秀道：“前天有我个一旧相识拿来，要卖二十吊钱，来后我给他十千钱，他也就肯卖了。”口里样这说，脸上却分十惭沮。心印因向痴珠道：“这也难说就是你的。我在南边有把王如意，竟与许太史家花样大小也是一样，来后我发誓朝山，就送他做个对儿去了。”苟才道：“痴珠，你给了什么人？何不问这个人有卖有没？是还他给人偷出来卖，也不可知。”痴珠勉強回答数语，带上己自一支藤镯，就先回西院去了。
这里同秀见这支藤镯已给痴珠见看，想道：“们他问出来，就晓得是我偷了，我也难再见两人，倒如不编个谎话，教们他闹一闹吧。”便含笑向苟才道：“你道我这支镯，真是买来么？是这他给了秋痕，秋痕新给了我。我在他跟前不便说出。”苟才道：“好呀，你就和秋痕有
情么？”同秀一笑。苟才接着道：“你竟巴结得上这个有脾气的姑娘，这也难得。”心印听着这些话，只微微的笑，通不言语。那侍者背地便一一和秃头说了。秃头听得这话，气愤愤的跑到痴珠跟前，将侍者的话告诉一遍，且絮聒痴珠，无非是讲⽩疼了他。痴珠听了，半晌才道说：“你用不多话，算我这回明⽩就是了。”秃头退出，痴珠便向里间躺下。一时懵懂，全想不前前后后，竟然解下九龙佩，又向枕函中检出秋痕的东西，立刻唤秃头送还秋痕，也没一句话说。
可怜秋痕这两⽇正为痴珠和他妈力争上流时候，那里晓得半天打下这个霹雳！当下秃头将拜盒打开，一件件
代明⽩，气得秋痕手⾜冰冷．呆呆的瞧着东西，半晌才道问：“爷怎样说？”秃头道：“爷没说什么，只问姑娘将那一支风藤镯给了什么人？”秋痕聪明，见秃头说起风藤镯，便知痴珠受了人家的赚，气转平了，道说：“你回去对你爷说，爷给我的东西，我一时也检不清，我就没良心，也不敢将爷留的东西，这会儿就给了人。那风藤镯一节故事，你爷将来自然明⽩。我的东西，教你爷仍旧收下。对你爷说，我是总一条心，再没两条心。教你爷不要上人家的当，徒自气苦。这时候还早，就请你爷来，我有话说。”秃头先前一脸怒气，这会见秋痕说得娓娓可听，就道说：“我将这些带回去，请爷来吧。是只那一支风藤镯，怎的落在钱老爷里手？我也气不过。”秋痕道：“是他偷着走了，我为什么给他？”秃头道：“这钱老爷就可恶得很．他偷了人家东西，还要说几多闲话哩！”遂将⽇间的话，告诉一遍。
看官，你道线同秀是什么时候来呢？原来初十那夜一，狗头向牛氏保起钱同秀，说他怎样有钱，怎样好骗，又怎样给碧桃⺟子讹诈，说得牛氏心花怒开，自悔前以轻易答应了痴珠，总恨那几天的雨误人。次⽇，就打发狗头去同秀公馆请安，探听口气，还想送些东西。不料失望而归，说是同秀七月间就走了。这十天以內，狗头四处拉拢，无奈太原城里将韦韩称做海內二龙，就把刘杜称做并州双凤，愉园、秋心院再也没人敢于造次。以所痴珠来往，牛氏一时也不敢拒绝。
到了二十四⽇，狗头出门，瞥见同秀⾐冠楚楚坐在车里，就如拾着宝贝一般
喜，忙跟同秀的车跑到一家门首，跟班投帖进去，狗头就在车边请安。恰好主人不在家，同秀回车，便叫停住，向狗头道问：“你姑娘都好？”狗头答应，即道说：“老爷，怎的从七月起就不来了？”同秀道：“咳，不要说起。我就是那夜一接着蒲关的信，闹个盐务命案，次⽇冒雨起⾝，如今才能脫⾝。”狗头道：“这里到小的家甚近，老爷顺路进去喝一杯茶好么？”同秀做人，见人家会巴结，再不肯拂他意思，便道：“也好，是只我听得人说，你姑娘我和的朋友韦老爷好得很。”狗头笑道：“他是老爷同乡，小的原不敢混说，实其姑娘近来厌弃他了不得，是都你老爷那夜不来，害我妈上了他的当。如今老爷来了，便是我家造化。”同秀道：“往后再看。”两人说说，早到门首。狗头打门，便一叠连声嚷道：“钱老爷过来！”喜得牛氏、李裁
忙
出来，又怕秋痕不答应，牛氏己自跟进来，瞧着秋痕款待。想不同秀这回是他女人和他同来，为着他娶妾，家里好不吵闹，如今是押他搬取回去，你道同秀这回还能够在外头胡闹么？当下秋痕在牛氏跟前，不能不招呼，到得牛氏去后，便低着头，凭同秀怎样问话，是只不答应。会一，秋痕走⼊南屋，同秀一人坐在炕边方椅，见枕边⻩澄澄的一支风藤镯，想道：“秋痕这般可恶，我悄悄的带上，你总要捱一顿打。”实其同秀当时作恶把秋痕教训几句，秋痕打定了。这风藤镯是痴珠的，就丢了十个，他妈也不管，秋痕如何会打？当下同秀走了，秋痕也送到月亮门，他妈虽分十不快，却不得说秋痕有错。
只十一月起，痴珠不来，好容易盼得同秀来了，言语又分十支吾。次⽇，办点果品，教狗头送去，才晓得同秀这一回有人管了。家人们将狗头送的果品，一人尝个一，却没个一替他端上去回。等至下午，同秀影儿都没见。两盒果品，早给家人们⽩吃了，只得端口空盒。牛氏听了，委实生气，数说狗头一顿，就懊悔不该冷落痴珠，要秋痕写字去请。秋痕道：“这话难说。他见们你待他不好，叫们你 己自打算。你如今要和他说话，你叫人请他去，我不敢管。”牛氏听了，自然又和秋痕淘气，却不敢再打。挨到二十八，一月待要完了，又是
年，牛氏没法，靠晚跑到北屋，将好话和秋痕来说，秋痕只得答应。牛氏刚才出去，秃头就来了。这秋痕真与痴珠是个夙缘，别人委屈他一点儿，不晓得要哭到怎样，痴珠样这丢他的脸，他还替痴珠体谅，是受人家的赚；且料定秃头回去，痴珠必来，吩咐厨房预备点心，教小丫头向火炉添上炭，做下开⽔，教跛脚打叠屋里，己自着一盒香篆。
不会一，痴珠早来了，秋痕照常
出来，痴珠然虽有气，也不说什么，仍是携手坐下，道说：“我再想不今晚又来这屋。”秋痕一言不发，含笑向跛脚道：“你叫老爷跟人和车都回去。”痴珠道：“怎的？”正待往下说，牛氏进来招呼道：“我早打发走了。老爷这个一月为什么和们我淡来起？我多病，家里的人都靠不住，一向委屈老爷，我通道知了。”痴珠见牛氏陡然恭顺，倒诧异来起，就也说了几句应酬话。秋痕倚在方桌，手拨香篆，只抿着嘴笑。牛氏吩咐秋痕道：“爷要酒要点心就叫，我都预备现成。”秋痕答应，牛氏就去了。小丫鬟递上茶，跛脚端上脸⽔，向秋痕道：“娘拧。”秋痕道：“今天一家的人，伺候他同祖宗一般，还要我拧？”跛脚笑道：“爷平⽇要娘拧，是还娘替爷拧吧。”痴珠道：“你搁着，我己自洗。”秋痕含笑向痴珠道：“拧一过给我拭手。”痴珠道：“你不替我拧，还使唤我？”秋痕瞧痴珠一眼道：“我不使唤你，却使谁？”痴珠笑将手上拧的，递给秋痕。秋痕拭完手，向跛脚道：“你把爷茶碗端给我喝。”跛脚道：“爷还有没喝哩。”秋痕笑道：“我不给他喝，你待么怎样呢？”跛脚只得含笑端上。秋痕喝了两口，方才递给痴珠道：“赏你喝吧。”痴珠道：“怎的你今天这般乐？”秋痕眼眶一红道：“我挨了个一月苦，才有这一天乐，你还不情愿么？”说着，就拉着痴珠一块坐下，将牛氏的话一一告诉，道说：“但愿往后不再起风波，我挨那老货两顿打，就打值了。”痴珠道：“你什么时候又打次一？”秋痕就将初十的事说了一遍。痴珠道：“你怎的不给我道知？”秋痕道：“给你道知，也是枉然！”痴珠道：“只因替我省两个钱，你整整受个一月的罪。”跛脚在桌边装⽔烟，接口道说：“爷不晓得，娘前月还上吊来！”秋痕瞅着跛脚一眼。跛脚道：“也要给爷晓得娘的苦。”就低声将那夜一的事，说给痴珠听。
痴珠听了，来起向跛脚揖了一揖，慌得跛脚笑嬉嬉走开不迭。秋痕噙着泪，将痴珠拉开坐下，道：“做什么呢？”痴珠惨然道：“我竟不晓跛脚这回变了个一人，有此见识。果然你拚个死，不害我受累么？是只我今天听人谎话，那般决裂，不特对不住你，也对不过跛脚。”秋痕忍着泪，道说：“你怎样辱凌我，我也不怨。是我家里人坑害我，我怪不得你，更见你的真心待我。只你气苦这半天，真个冤枉！”痴珠道：“这钱同秀怎的跑来？”跛脚就将狗头怎样去请，怎样和同秀来，同秀怎样偷了风藤镯，通告知痴珠。
秋痕道：“们他还送果品去，同秀有没收，这才绝望，回心转意来求你了。”痴珠笑道：“同秀这一来，还算们我功臣。”是于软语
绵，跛脚伺候过消夜，先自睡了。两人这夜一心満意⾜。但见：六曲屏边，九枝灯下，枕衾乍展，⾐扣半松。郞痴若云，侬柔似⽔。
流辉婀娜，接影。菱支不弱于风波，菡萏自苞于雨露。冬山
如睡，⽟
临醒。街鼓冬冬，夜光滟滟。刻鸳鸯翅，成蛱蝶图。舂渗枯心，销愁髓。研丹擘石，冤魄愿锁于天牢；沁露藌脾，华(上髟下曼)忽游于忉利。此夜销除百虑，有如点雪红炉；从今暗数千舂，愿去闰年小月。
且说秃头次⽇见天陰
雪，便早些带车来接。到了李家门口，得觉一路朔风吹得打战，因向酒鬼店里喝杯酒，恰好戆太岁拿盘卤肝也来了。这两人和秃头近来都讲相好，便倒酒的倒酒，切⾁的切向，呼兄呼弟，一块喝酒。喝到⾼兴，秃头说起狗头情状可恶，戆太岁道：“你老爷既和他姑娘好，怎的不教姑娘出来喊冤？譬如再有风波，教姑娘尽管喊出街坊。你老爷是不便出头替他说话，们我左邻右舍都帮得他去见官理论呢。买良为娼，经已有罪，何况是拐来呢。”秃头道：“说起姑娘也可怜，昨⽇我也怪他，来后他说得有理，是我老爷给人赚了，倒教我不过意来起。”酒鬼道：“什么事呢？”秃头便将钱同秀偷镯，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戆太岁道：“是他么？你带我和他要去。我听得留大老爷公馆的人说，他怕老婆，这回他老婆来了，管住他，不给他走一步。你带我去，你但说：‘老爷问过李家，说这支镯是钱老爷带来了，叫我带李家的人来要。’后以你做个好人，看我发作便了。我总要教他拿出藤镯，还教那老婆和他闹一场。”秃头哈哈大笑道：“妙，妙！看你手段。我喝过这杯酒，就同你去。”酒鬼道：“讨得来，也好替刘姑娘明明心迹，给钱同秀臊臊脾。”
不言二人酒气冲冲的去了，却说痴珠、秋痕来起，差不多八下钟了。痴珠便问：“秃头来未？”外面人回道：“车到了，二爷有没来。”痴珠道：“今天怎的竟不来了？”不会一，秃头笑嬉嬉的径跑⼊秋心院，恰好痴珠、秋痕都在南屋。秃头将藤镯递上道：“讨回来了。”秋痕了不得喜
。痴珠接过手，道说：“你怎的去讨？”秃头便说出戆太岁如何打算，如何上门吵闹，钱太太如何大嚷出来，将镯子掷在地下。就道说：“那太太好不利害，骂得钱老爷哑口无言，怕真要打哩。”痴珠微笑不语。秋痕将镯带上，道说：“天理昭彰，他要害们我闹出一场故事，想不他己自却闹出一场笑话了。”因向痴珠道：“我个一多月通是打辫，今天我却要重上妆台，你待我梳完头走吧。”痴珠就吩咐秃头：“外边伺候。”秃头退出。自此秃头逢人就说“钱同秀怕老婆”就把这六个字做个并州土语。那同秀气愤不过，无法和痴珠、秋痕作对，也难和秃头报仇，却买个营兵，借着买⾁，和戆太岁厮打一场，送官究治，要想借此将他出气。无奈锁到衙门，秃头早道知了，告诉痴珠，立地叫武营释放，把那一名兵也⾰了粮。痴珠又给了戆六岁三十吊钱，再做理生。来后戆太岁感恩报恩，舍命保护秋痕，也是为此。正是：
公子终归魏，邯郸识买浆。
英雄沦市井，凄绝老田光。 m.AyMXs.Ｃ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