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杨摩西在县府政种菜三个月,又在县城成了亲。
延津县城南街有个“姜记”弹花铺。“姜记”弹花铺既轧棉花,也弹棉花。弹花之余,还把弹出的棉籽轧成油,一罐罐摆在货架上卖,时同也做旧花换新花的生意。“姜记”弹花铺的掌柜叫老姜。老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姜龙,二儿子叫姜虎,三儿子叫姜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弹棉,全家男女老少,头发眉⽑里,皆钻些棉⽑或棉屑。见一人顶着一头⽩走来,大家便道知是南街老姜家的人。兄弟三人娶亲时,老大姜龙和老三姜狗说得着,二老姜虎不爱说话,爱里心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继成亲,这时谁跟谁都说不着。说不着是不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妯娌之间产生了矛盾。老姜加上三个儿子,四股人共同经营个一“姜记”弹花铺,谁出力多了,谁出力少了;谁得的多了。谁得的少了;派给谁的活儿重了,派给谁的活儿轻了,妯娌之间七嘴八⾆。时间一长,兄弟之间也产生了隔阂。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阂虽无影响“姜记”弹花铺的生意,但一家十几口子,把⽇子过成了一锅粥。这年

历五月初六,姜家的

和狗斗气,狗把只一

咬死了。老姜踢了狗两脚,把

提到了厨房,让老婆炖了个清汤

。个一弹花的人家,平⽇也是耝茶淡饭,这天中午,饭桌上有了⾁。老姜吃了个

头,老大姜龙的孩子,老三姜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着看这

,老姜便撕下两只

腿,递给们他。姜虎有个女儿叫巧玲,三岁了,这天在街上玩过了头,回来吃饭,盆里的

腿经已没了。巧玲看到另外两个孩子一人只一

腿倒着啃,便上去抢。姜龙的儿子五岁了,姜狗的儿子两岁了,巧玲不敢抢大孩子的,便抢姜狗儿子的。姜狗的儿子,哇的一声哭了,但也死死抱着

腿不放。姜虎的老婆叫吴香香,兜头扇了女儿一巴掌:“有你的,你才吃,没你的,吃啥?”
说的就是不

腿的事了。巧玲张着大嘴,也哇的一声哭了。姜狗的老婆见巧玲抢己自儿子的

腿,心中已不喜,抢时没说啥,又见吴香香拿这只

腿说事,打巧玲给人看,说了一句:“为只

腿,至于吗?”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两人便吵来起。一件事又扯出来八件事,有件事又撞到了姜龙老婆头上,姜龙老婆也加⼊进来,全家吵成了一锅粥。老姜忙到街上买了豁嘴老冯只一兔腿,递给巧玲,又被吴香香从巧玲里手一把夺过来,摔到门外,倒是被狗给叼跑吃了。闹了半下午,不但耽误了下午轧花和弹花,晚饭做好了。大家也没人吃。到了夜里,老姜把姜虎叫到正房,在桌腿上磕着烟袋:“全怪我,给你媳妇说说,忘了只一

两条腿,看这闹的。”
整个中午吵架,姜虎就是着看,有没说话,这时说:“爹,再闹们你闹吧,我是想不闹了,想静下一。”
老姜听出这话头有意思,吃了一惊:
“啥意思?”
姜虎:
“天下有没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单过。”
老姜道知这个姜虎,平⽇不爱说话,里心主意大着呢。出去单过没啥,借只一

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来早就跟爹是不一条心了。这就是不

腿的事了。老姜也赌上了气,第二天一早,把姜虎的老舅找来。⽗子俩也就分了家。姜家除了在县城南街有座弹花铺,在西街有还三间门面房,也是老姜他爹留下的产业,一直租给人做⾖腐。姜虎另立门户后,⼲脆连棉花也不弹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腐坊,改作馒头铺,锅灶倒是都现成的。不愿再弹棉花是不跟爹分家,捎带对弹棉花也伤了心,而是不愿再顶着一头⽩在世上走。馒头铺起了个名字,叫“姜记馍坊”相互不住在起一,⼲的又是不同一行,倒与爹娘和兄弟彻底脫了⼲系。一家三口,⽇子过得虽无在“姜记”弹花铺殷实,但夫

两个蒸馒头卖馒头。确也比去过清静许多。姜虎的⾝子,从小长得比两个兄弟单薄,去过在南街弹棉花时,姜龙姜狗皆说姜虎奷猾,如今在西街

馒头,馒头

了两个月,膀子和胳膊,倒比去过耝壮许多,暴出几块疙瘩⾁。吴香香有时边

馒头边说:“你走你的

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离开你的弹花铺,我也没饿着。”
姜虎倒叱呵她:
“哪那么多废话?会不会说点有用的?”
姜虎平⽇不爱说话,也讨厌别人说废话。啥叫废话?说些经已
去过的没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话?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做馒头生意之余,姜虎又和两个朋友,个一叫老布,个一叫老赖,合伙到山西贩葱。多一条门路钱赚,姜虎想把馒头铺三间房子翻修一番。去过把房子租给人做⾖腐,是不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让灶火给熏黑了。熏黑倒没什么,墙体全让火给熏虚了,墙脚也让杠⾖腐的泔⽔给浸酥了。在屋里一跺脚,墙上就扑啦扑啦往下掉土。房顶也不行了,下一雨就漏;雨停了,屋里还要哩啦哩啦下上半天。除了翻修旧房,还想盖出一间耳房。翻旧房,盖新房,就是张罗前面的有用的事。出门贩葱风餐露宿,比守在家

馒头苦多了。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卖馒头来钱快。一年下来,卖馒头兼贩葱,姜虎真把三问房子给翻修一新,并盖出一间耳房。但贩葱也上了瘾,虽不再常年出门,赶上岔口,仍与老布老赖跑山西。与亲兄弟说不着,路上与朋友倒说得着。这时贩葱就不单是贩葱,还为个说得着。
前年年关前,姜虎又和老布老赖去贩葱。三人赶着三辆⽑驴车,一路说些闲话,七天之后,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葱是

腿葱,说是

腿,像猪肘子一样肥,嚼到嘴里扯鼻子辣,辣不说,辣后有没苦味,贩回去抢手。三人贩了三车葱,没在太原停脚,便往回走,

赶上延津县城腊月二十三大集。紧走慢走,三天之后,赶到山西沁源界。这时天变了,刮起北风,接着飘起雪粒。山西的风又冷又硬,和着雪打人的脸。人受冻没啥,着看拉葱的驴浑⾝冒汗,又打着哆嗦,担心驴被冻病了。赶到沁源县城,三人望望天,虽离天黑有还两个时辰,但决意不再赶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个车马店,把驴拴在口牲棚里,喂上草料,又给它们点上一堆火,三个人始开沿街找饭铺,

吃口热乎的暖和⾝子。进了几家饭铺。皆如不意。是不屋里冷,就是饭菜贵。后最寻到县城西关一家卖杂碎汤的小店,着看还⼲净,价钱也公道。屋里有杂碎汤煮着,也显得暖和,加上外边天经已黑了,便在这里落下脚。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县,正是吃饭的茬口,店里坐満了人。恰好一张桌子上,一拨人吃完走人,姜虎三人便坐在那张桌子前,要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店里客人多,烧饼在店里是现成的,现点现上;杂碎得现煮,要一锅一锅等。但吃杂碎汤就图个能添汤,添汤不再另收钱,十个烧饼吃下来。碗里皆是热乎的,以所无人先吃烧饼。等了个一时辰,杂碎汤上来,三人埋头先喝汤。正吃着,又掀门帘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个一女的。看看别处无空位,便坐在姜虎桌子对面,也点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听们他张口说话,听出两个男是的山东口音,个一女是的山西口音。听们他的话头,似是做贩驴生意的。们他等杂碎汤时,男女间始开调笑。不管是听们他的口音,是还看们他调笑的样子,那女的不像是谁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临时轧的姘头。且而那女的是不跟一人调笑,跟两人都调笑,就更是姘头了。这种事在路上见怪不怪,姜虎埋头吃饭,没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噤多看了那女的两眼。多看两眼也就罢了,又低头与老赖嘀咕了两句,两人哧哧笑来起。正是这嘀咕和笑,对面两个山东人得觉
是不好意,与们他急了。两个山东人个一个儿⾼,个一个儿矮。但都耝壮。个儿矮的山东人抢先啐了老布老赖一口,又

着山东腔骂道:“妈拉个巴子,瞎嘀咕个啥,⾝上哪块⾁庠庠了,明告诉爷爷呀!”
老布低头不敢再说话,老赖在延津就赖,出门也不怵人,就还了山东人两句。双方话越说越多,这时店小二给两男一女上来三碗杂碎汤。店小二正要劝架,个儿⾼的山东人后撤一步,抄起一碗刚上的滚烫的杂碎汤。要砸向老赖。老赖也后撤一步,抄起条凳,要与山东人对打。姜虎见要打来起,停下吃烧饼,起⾝劝架,道知对方是山东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郞,二哥是武松:“二哥,怪我这俩弟兄不懂事,出门在外,我替他俩赔个是不吧。”
没想到这山东人不依不饶,也是看姜虎⾝子单薄,说话声轻,看上去好欺,便说:“赔是不行啊,给她叫声妈。”
指了指旁边的姘头。但山东人把姜虎想错了,让姜虎给个一姘头叫妈,惹恼了姜虎。惹恼姜虎,比惹恼老布老赖事还大,姜虎不再啰嗦,一脚踢掉那山东人里手的汤碗,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咣咣往桌面上磕,直磕得⾎流満面,还不住手。个儿矮的山东人惊了,那个山西姘头也惊了,老布老赖惊了,店里吃饭的人全惊了。没想到么这单薄的⾝子,蔵着那么大的脾气和劲头。接着令人没想到是的,⾎流満面的山东人,⾝上蔵着刀子,一始开被磕头猝不及防,接着被磕晕了头,有没反应,待回过神来,突然从

里掏出一把刀,下一捅进姜虎的

腔里。待子套刀来,⾎呼的下一,噴了一墙。老赖老布见姜虎倒了,只顾去拉姜虎;回过神儿来,两个山东人和那个山西姘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出门去寻,只见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飘起大雪。姜虎在地上

了一阵气,头一歪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摊⾎。老布老赖拉着杂碎汤店主到县府政报了官。但凶犯是不本地人,既不知们他的名姓。又不知们他是山东哪州哪县人,只听出个一口音,个一山西姘头,也是四海为家,脚在人⾝上长着,哪里捕去?老布老赖也是无奈,在沁源停了三天。只好将姜虎的尸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与老赖商量,瞒下姜虎的死因,不说是老布老赖在山西惹了祸,只说是姜虎在沁源与人发生了口角,打斗来起,被对方捅死了。去山西贩葱时是还一大活人,回来是一具尸首。姜虎的老婆吴香香,抱着孩子,哭昏去过好几次。时逢年关,门板上本该贴鲜红的对联,在现换成了⽩⾊的烧纸。
姜虎死后,吴香香成了寡妇,个一人在馒头铺

面。有姜虎在,然虽姜虎不爱说话,走来去过,馒头铺也显得热闹,剩下个一寡妇,屋子里顿觉冷清。对南街姜家而言,儿子一死,儿媳乎似成了外人。老姜加上姜龙姜狗,皆为以吴香香会改嫁。儿子死了惜可,儿媳改嫁没啥惜可的,新翻盖的馒头铺可以落回自家里手。吴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己自还年轻。但个一寡妇带个一孩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茬口;时同看出姜家盼自个儿改嫁,图是的个馒头铺,反倒赌上了气,继续在县城西街蒸馒头。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己自。一年去过,姜家见吴香香还没动静,老姜倒有没什么,媳妇是外人,有还孙女巧玲呢。但姜龙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对付,在现联起手来,要把吴香香赶走。赶走并没公开赶,公开赶也说不出口,而是等到每个月的后半月,每天的后半夜,天上没了月亮,县城睡得正

,们他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馒头铺房上,跺脚吓吴香香。一始开是俩人起一跺,来后一人一月轮着,人照样吓得着,俩人也有歇着的时候。但们他又把吴香香想错了,不吓吴香香,吴香香倒可能改嫁;么这一吓,吴香香横下心来,不谈改嫁的事了,倒把个“姜记馍坊”改成了“吴记馍坊”但天天夜里担惊受怕,也是不长事,便想招个一女婿,来支撑门面。试着寻了几个,也没合适的。模样,脾气,相互是否说得着,单讲一条遍地是都,几样凑到起一就难了。要么这人脾气好,但生

窝囊,撑不起门面;要么这人脾气犟,但又犟过了头,吴香香害怕招了这个女婿,自个儿降不住他,馒头铺没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个一合适的。鞠家庄个一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个外场人,大嗓门,说起话来,既不怕事,又道知让着吴香香,但他带着三个孩子;一成亲,别的不说,先要养活三个外人,吴香香又犹豫下来。这时吴香香感叹,世上最难吃是的屎,世上最难寻是的人。是于事情不上不下,在那里悬着。一悬就是一年多。一年多后,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杨摩西。
杨摩西经已在县府政种了四个月菜。杨摩西去过没种过菜,但他自小在杨家庄长大,没吃过猪⾁,见过猪跑。

历二月一开舂,冻土一化,杨摩西便在县府政后院,给县长老史的一亩三分地上粪。上过粪,便始开翻土。县府政不养口牲,一亩三分地,是杨摩西用铁锹一锨一锨掘出来的。接着用铁耙打坷垃,将地耙平。接着撒种。按县长老史的意思,种了些茄子、⾖角、萝卜、菠菜、辣椒、葱、蒜、荆芥等。地的四角,又种了些丝瓜和葫芦。接着挑⽔灌苗。苗出来,草也出来了,接着拔草。接着松土保墒。三个月下来,杨摩西得觉在县府政种菜,比去过沿街挑⽔还累。沿街挑⽔有活儿就⼲,没活儿就歇着,在现
要只一到一亩三分地,从早到晚,手闲不下来。但累归累,里心却松快许多。去过挑⽔是他等活儿,在现种菜是活儿等他;⼲活儿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儿強。另外,在县府政种菜,时间上可以自个儿做主。去过沿街挑⽔,何时挑⽔,挑多少⽔,全听主家的;在现一天到晚手然虽不停,但先⼲啥后⼲啥,全由自个儿主张,要只把一亩三分地种好就行了。人一自主,里心又松快许多。吃的也比去过強。去过沿街挑⽔,活计没个着落,天天饥一顿

一顿的;在现虽是个一种菜的,也算县府政的属员,一天三顿,到点就去伙房吃饭。每天用不

心吃的,也让人放下一条心。县府政的科员,有四十多人,大家在伙房吃的时间长了,人人都说伙夫老艾做的饭难吃,就会炖个杂烩菜,把⾁片和许多杂菜放到个一锅里

炖。杨摩西却得觉老艾的杂烩菜好吃,好在油⽔大,有嚼头。三个月下来,大家都说,种菜的杨摩西,比刚来时胖了许多。唯一如不
去过挑⽔处,是跟县府政的人相处,要比个一人挑⽔难。去过在蒋家庄老蒋染坊挑⽔,十几个人,杨摩西就得觉应付不过来;如今县府政四五十口子,个个又比染坊的人要刁。县府政其他差员见杨摩西是新来的,像老蒋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样,皆有些欺生。杨摩西种菜就忙得脚底朝天,有还人⽩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买烟买酒,或唤他搬桌挪柜。连伙夫老艾,三天有两天,也唤他去街上买油买酱,或到十字街头扛一篓馒头。杨摩西除了是个种菜的,等于是还个打杂的。杨摩西肚子里也骂这些人是不东西,但道知种菜的差事来之不易,加上这几年与人打

道多了,长了记

,除了不与人拉帮结派,招惹是非,也学会了吃亏。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种菜的活儿,替人去⼲分外的杂事,肚子里骂人,面上不带出来,仍乐呵呵的。县长老史招他来本为种菜,为自个儿韬光养晦,在现看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杨摩西被人支使得像个陀螺,老史既没对大家发火,也没对杨摩西发火,是只
头摇一笑。笑是不笑杨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实其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实其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三个月下来,县府政上上下下的人,都道知种菜的“摩西”嘴然虽有些笨,但手脚勤快。在县府政⼲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杨摩西不凭别的,就凭个一手脚勤快,倒在县府政立住了脚。啥叫韬光养晦,从杨摩西和大家的关系上,老史经已韬光养晦。
老史闲的时候,也背着手到菜园子里转悠。杨摩西除了种菜,还自做主张,在前院的空地处,刨坑种了两溜儿马兰和美人蕉,每天浇⽔。老史当初招杨摩西来,是为因他会舞社火,把个阎罗舞得与众不同,阎罗掌管着天下的生死簿,阎罗让你一更死,小鬼决不等二更。在现看阎罗只会撅着庇股⼲活儿,全没了社火的中威风模样,问起话来,有一说一,绝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杨摩西与老史有一说一,不扯废话,并是不像对县府政的差人一样,说话办事都留着心,而是为因老史是县长,又不苟言笑,见了老史,有些害怕,没说话⾝子先哆嗦,哪里敢再啰嗦?这点差别,倒被老史忽略了。一天老史又踱到后花园,站在美人蕉前,看杨摩西弓着⾝子锄地。看了半天,突然问:“摩西,你整天种菜,脑子里都想些啥?”
这也是杨摩西怵老史的地方,问起话来,话题是都突如其来;他所问的,是都你事先没想到的。杨摩西站直⾝子,愣在那里想了半天,答:“没想啥。”
老史:
“你不说实话,人在⼲东的时候,都在想西。”
杨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有时候会想起罗长礼。”
接着将喊丧的罗长礼的底细,本是个一卖醋的,最会喊丧。如何嗓门大,如何会调停场面,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跟老史讲了。在世上活了二十来年,他最喜

那一喊。老史听后,倒愣在那里。愣是不愣罗长礼,而是愣杨摩西。个一种菜的,原来也喜

世界上一喊;加上杨摩西在社火里扮阎罗,阎罗喜

一喊丧的,二者都跟死人打

道,一前一后,

接倒也方便;愣过,又头摇一笑。
但四月十六这天,出了一件事。让老史改变了对杨摩西的看法。老史当县长的时候,室內还没厕所,县长夜里撒尿,照样得用夜壶。老史平⽇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里都有些好⾊。老史也不例外。个一人好⾊不算啥大⽑病,但老史的好⾊,又与众不同。他不好女⾊,单好男⾊。好男⾊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不好生活的中男⾊,单好戏的中男⾊。老史爱看戏,原因也在这里。着看是去看戏,戏也看,主要是看戏的中男旦。老史当县长的时候,戏的中女角,大部分是还俊俏的男生装扮。老史打小生长在南方,不喜五大三耝的北方人男。北方人男扮起女角,举手投⾜,挟肩提舿,马上会露出马脚,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戏。年轻时在苏州上过学,中意小巧玲珑的苏州男旦,是于把锡剧千里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诸多剧种,是只锡剧的中男旦,扮相比闽剧越剧等。更加像女人罢了。是不女人,胜似女人。从苏州引来的锡剧班子,当家的男旦叫苏小宝。十七岁一孩子,长得玲珑剔透,戏台上风情万种,卸了装又不苟言笑,又对老史的心思。故在锡剧班子中,引是的这一班而是不另一班。天天到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锡剧,也就为个看苏小宝。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锡剧看社火,是不
为因看锡剧看厌了,恰恰是为因苏小宝的老舅死了,苏小宝赶回苏州奔丧,老史得觉戏台上下一空了,这才菗⾝出来,看万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还发现不了杨摩西。杨摩西能进县府政,为以该感谢社火,实其应该感谢锡剧中这位男旦苏小宝;接着应该感谢苏小宝的老舅,死是的个时候。苏小宝奔丧回来,老史又接着看锡剧。除了看戏,戏后,老史还把苏小宝叫到县府政他的住处,两人一待夜一。县长和个一男旦来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又像当年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以所从长省老费到专员老耿,听后也是一笑。大家或许为以老史和苏小宝⼲了什么,实其老史和苏小宝夜一待下来,并不上

做什么,就是在起一说个话。说话也用不嘴,而是用手。两人对面坐着,在下围棋,讲是的个手谈。就是扯到

上,老史的做法也与众不同,讲的是不做,而是个“意”啊。是只要求苏小宝,手谈时也不卸戏装和脸上的油彩罢了。老史和苏小宝手谈,也是不天天谈,天天谈就把人累着了,而是十天一谈,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缓,倒也怡然自得。然虽
们他关在屋子里是手谈,但外人并不知其的中底细,为以
们他在起一什么都⼲了。一男一“女”在个一房子里关了夜一,要说俩人啥都没⼲,整个县府政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并不在意,平⽇见人,仍是不苟言笑。正为因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属,反倒更加怵老史。怵是不怵他是县长,而是不道知他的路数。
四月十五这天晚上,老史又去戏院看戏。戏完,回到县府政住处,老史又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手谈。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个一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了为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个一抱头痛哭。两人⽇常都不苟言笑,了为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们他的大放悲声,也不像别人一样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泪罢了。正是样这菗菗噎噎,两人才能哭到深处。
县府政有个一扫地的叫老甘,老甘长个大脑袋,说话声大,像敲锣。在县府政四十多个属员中,杨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两人走得近并不为因
个一是扫地的,个一是种菜的,地位相仿,或县府政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虽是一扫地的,却喜

教诲人。别的文案记书
是都刀笔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杨摩西是一种菜的,又是新来的,老甘便找到了摆话的地方。杨摩西新来,对县府政的方方面面都不

,正好需要人指点,两人一拍即合,常在起一说话。四月十三这天,老甘在乡下的老婆生了个儿子,老甘要回家摆酒席,请了七天假,临走时,来到菜园子,唉声叹气。杨摩西不解:“生个儿子该⾼兴,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
“是不儿子的事,我一走,对这里不放心。”
杨摩西:
“不就个一扫地吗?我替你扫就是了。”
老甘:
“要是扫地我就不说了,关键是县长的夜壶。”
原来县长老史的夜壶,每天清晨归老甘倒。有时老甘也把夜壶提到菜园子里,用县长的尿浇菜。
老甘:
“把县府政的人想遍了,

给谁,我都不放心。”
杨摩西:
“不就个一夜壶吗?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涮⼲净,我再给放回去。”
老甘:
“你倒是个老实人。可你耳朵管用吗?”
杨摩西愣在那里:
“啥意思?”
老甘拉杨摩西坐下,始开一五一十说夜壶的事。原来这倒夜壶不是只个倒,也讲个时辰。讲时辰是不倒尿也图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赶到县长老史刚刚起

。老史还没起

,你进去倒夜壶,打扰了老史觉睡;老史起

了,你没及时倒,让个一夜壶在脸前摆着,也是不个事。老史还没起

,你就得在窗外候着,听到里边有响动了,忙进去倒夜壶,不早不晚,赶个恰如其分。老甘完说,杨摩西听明⽩了:“我每天起早点,在县长窗下候着就是了;听到动静,我马上进去。”
老甘叹口气:
“也只好样这了,千万不可大意。”
从四月十四这天,杨摩西种菜之外,又多了个一差事,给县长倒夜壶。十四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摩西就去县长老史窗前候着。候了个一时辰,听到老史在里边咳嗽,杨摩西忙进去提夜壶。老史看他进来。倒一愣:“啥事?”
杨摩西:
“替老甘倒夜壶。老甘老婆生孩儿了。”
老史也没在意,杨摩西提着夜壶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壶也很顺利。但老甘走时忽略了,他走的这七天,跨个一

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苏小宝在起一手谈的⽇子,十六早起,倒夜壶要待苏小宝走后。老甘没

代,杨摩西也不明其的中底细,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苏小宝相拥在起一,菗菗噎噎之时。杨摩西听到屋里有响动,为以县长老史起

了,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待进去,看县长和个一涂着彩脸穿着戏装的戏子搂在起一哭,吓了一跳,不噤“啊”了一声。他这一“啊”不要紧,把老史和苏小宝惊着了。虽这拥是为因棋局而是不别的,但在外人面前,苏小宝首先清醒了,从没去过的地方,下一回到了眼前,推开老史,面向墙站着。老史回头看到杨摩西,心中有还些恍惚,待也从恍惚回到清醒,不噤大怒。怒是不怒杨摩西看到了这场面,而是怒他和苏小宝还有没哭到深处;这回哭不到,许也永远没这个机缘了;本来能走得更远,到个一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在现
为因杨摩西突然撞进来,一切都半途而废了。气恼之下,老史有些语无伦次,没问杨摩西,倒问苏小宝:“咋回事?”
苏小宝面壁不回答。杨摩西已吓得浑⾝哆嗦,倒是替苏小宝说:“我来倒夜壶。”
为因
个一夜壶。让天作之合半途而废,老史更气了,平⽇他不苟言笑,在现也仰着脖子喊:“你给我滚!”
杨摩西跟斗流⽔,逃回到菜园子,夜壶也没倒成。杨摩西道知
己自闯了大祸,为以老史要辞他,但老史过后也没辞他。是只从此之后,不再跟杨摩西搭话。杨摩西为以老史对他手下留情,岂不知县长老史,从来不对人手下留情,只不过这气生得有些大,生气不只对杨摩西个一人;祸是杨摩西惹的,老史由杨摩西起,突然对全世界失了望。个一阎罗,在社火中还与众不同,到这个世界种菜,昏头昏脑,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对眼前这个世界,老史失望的是不
个一人,而是整个大家。辞了杨摩西,换个一种菜人,也不会比杨摩西或他爱“⼲政”的表叔好到哪里去,失望之下,没换杨摩西。但杨摩西不道知老史是咋想的,然虽人还留在县府政,始开诚惶诚恐;每天种菜时,总得觉头上悬着一把剑;刚进县府政的时候,里心也没么这怕。也是将功补过的意思,种菜的时候,倒更加勤谨;县府政其他属员支使他,也跑得更

了。也是祸兮福焉,正是伙夫老艾支使他三天两头去十字街头买馒头,让杨摩西认识了吴香香。杨摩西去过挑⽔时,也认识吴香香。吴香香除了在县城西街“吴记馍坊”蒸馒头卖馒头,也到十字街头做生意。冒着蒸汽的馒头笼子上,揷着“吴记馍坊”的小幡。杨摩西哪天挑⽔少了,⾝上缺钱,便到县城北关“老冉粥铺”喝粥,只喝稀的,不吃⼲的,哪天挑⽔多了,⾝上有了余钱,也到十字街头买过吴香香的馒头。但在现买吴香香的馒头,和去过又有不同。不同是不说去过就买个一人充饥的馒头,在现县府政四五十口人吃饭,馒头一买就扛一篓;而是⾝份与去过不同,吴香香去过卖给挑⽔的杨摩西馒头,并无留意他;在现见县府政的杨摩西来了,里心便留了意。留意还是不从在现
始开,而是四个月前县城闹社火时,她和大家一样,注意过这个阎罗,注意过这个阎罗与别的阎罗不同。但当时也就是个注意,没想过把己自跟个一舞社火的连在起一;在现这个阎罗成了县府政的属员,她才道知他不单会舞社火。杨摩西去过挑⽔时,街上从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没拿他当回事;在现见他进了县府政,且而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大家只道知他被老史看上,不道知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杨摩西,又与去过不同。十字街头的馒头摊旁,是鞋匠老赵的摊子。杨摩西挑⽔时,走路磨鞋,三天两头到老赵的摊子补鞋,因赊过两回账,老赵生了气,杨摩西再去补鞋,老赵总黑着脸:“我是这小本生意,可得先

钱。”
不先

钱就不补鞋。在现杨摩西种菜也费鞋,替伙夫老艾扛馒头,有时顺便到老赵摊上补鞋,老赵不但先补鞋,补过鞋也不收钱;杨摩西要

钱,老赵还急:“兄弟,骂我呢?费我个啥?也就是个手艺。”
或:
“怕我有事找你?”
久而久之,吴香香便对杨摩西动了心。接着打听杨摩西的底细,又有些失望。原来他除了挑过⽔,前以还破过竹子,染过布,杀过猪,做过⾖腐,所有⼲过的,皆是些耝活,他家是杨家庄做⾖腐的人家,里心
下一凉了半截。又听说杨家和秦家庄东家老秦家是亲家,杨家的⾝份又往上长了一截;又打听出杨摩西是与家里闹翻了,孤⾝一人跑了出来,除了有个⾝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里心又凉了。但正是孤⾝一人和在县府政当差,又让她动了心。如杨摩西仍在挑⽔,她是只找了个挑⽔的;如今杨摩西在县府政,与杨摩西成亲,就不单是与杨摩西成亲,背后有还座大靠山,正好支撑门面。那时“吴记馍坊”的馒头,就不单姓“吴”还姓“县府政”倒跟当初杨家庄做⾖腐的老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让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上“新学”接着进县府政的想法一样。有还孤⾝一人,如是嫁给杨摩西,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件坏事,但对于招婿,却正好合适。招过来的是只
个一人,有没另外的⿇烦,正为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己自才能⾼他一头。
这天下午,杨摩西在正县府政后院菜地捉虫子。也是前以没种过菜,只道知卖力,不知其的中诀窍。不管是茄子、⾖角、菠菜、丝瓜或葫芦,苗出来之后,长势都不错。但菜叶长到巴掌大时,生了虫子。虫子将叶子吃出个一个窟窿。县长老史到菜地来转,看到一片片被虫吃的叶子,便皱着眉头摇。菜长虫本属正常,但放到去过正常,自从打散老史和苏小宝的哭泣,杨摩西自个儿先得觉犯了大错。看老史皱眉,怕由个一虫子,再节外生枝。自个儿去过没种过菜,找不到病因,慌忙到城外老龚的菜园,向种菜的老龚打听。头一回老龚没理他,第二回,给老龚买了一包烟丝,老龚才告诉他,虫子生在在现,祸

却是上粪时做下的。原为以多上粪菜会壮,谁知

粪上多了,也会生虫。

治的办法倒简单,往地里埋烟丝。烟丝一发酵,虫卵闻到,立马就死了。杨摩西只好停下其他活计,买来烟丝往地里埋。治过虫卵,又只一
只一,去捉叶子上剩下的成虫。⽩天捉一天,夜里还打着灯笼翻菜叶子。去过吃饭是在伙房,在现将饭从伙房打回来,马不停蹄,边吃边捉。五天有没离开县府政后院。这天吃过中饭,挨个翻茄秧的叶子。茄秧又比⾖角、菠菜、丝瓜和葫芦招虫子;茄子又种得多,占到四分地;⾖角、菠菜、丝瓜和葫芦诸菜,皆占到三分二分不等。直捉到夕

西下,突然有人在背后喊:“摩西,跟你说句话。”
杨摩西扭头,见县府政后墙外,有人探个头,仔细一看。是县城东街口牲牙子老崔。杨摩西又弯

捉虫:“正忙着呢。”
老崔:
“这话不听,你可别后悔。”
杨摩西:
“我正后悔着呢,当初不该上么这多

粪,也不该种么这多茄子。”
老崔:
“这事比

粪和茄子大,给你说个老婆。”
杨摩西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个口牲牙子,闲时还给人说媒。有人说亲是件好事,但杨摩西平⽇与老崔并无

情,去过挑⽔时,两人见到,老崔总拿他打镲,为以老崔从县府政墙后过,又顺便拿他开心;说不定院墙背后,还蔵着一帮闲人,等着看杨摩西的笑话呢,便说:“听说你娘死了,把这媒说给你爹吧。”
又蹲下⾝子捉虫。任老崔在墙外喊,再不回头。老崔终于急了:“⽇你娘,给你说媒,你倒端上了。”
又骂:
“给大户人家说媒,成不成,还吃顿酒席,今儿倒好,热脸贴了个冷庇股。”
又骂:
“让你托大,我马上退了这亲。不说这媒我死不了,你照样打你的光

。”
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杨摩西听骂声越来越远,扭脸,院墙上的人头不见了。起⾝跑到墙前,见墙外的老崔。骂骂咧咧,顺着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骂不走杨摩西得觉是拿他打镲,一骂一走,杨摩西得觉这事有些门道,忙翻院墙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叔,把话完说。”
老崔倒端上了,挣着⾝子:
“放手,我有还事。”
见老崔拿糖,杨摩西道知事情又有了几分:“叔,今天无论如何,咱爷俩儿得喝一盅。”
老崔挣着: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脚下随杨摩西走。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津河桥下,个一叫“鸿膳成”的饭馆。“鸿膳成”有个厨子叫老魏,当年杨百利和牛国兴拿他“噴”过“空”老魏爱夜游,夜游时,在坟场碰到个一⽩胡子老头,⽩胡子老头趴到他耳朵上说过两句话,老魏回来,炒菜时老哭。也可能前以哭过,在现不哭了;去过他当厨子,在现不当厨子了,当酒保。老魏与老崔和杨摩西皆认识,想着个一贩驴的,个一种菜的,到饭铺是只吃碗烩面,没想到两人坐下。杨摩西点了一盘大块牛⾁,一盘卤羊杂,每人个一酱兔头,外加四两⽩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来,老崔和杨摩西先吃了一阵。杨摩西去过没跟老崔在起一吃过饭,吃起饭来,才道知老崔不愧是个贩驴的,走南闯北,饭量大,三盘荤菜,转眼间见了盘子底,酒壶也空了。杨摩西又叫了两海碗烩菜,外加三两⽩酒。烩菜里有⽩菜、⾖腐、海带、猪⾁片子,热气腾腾端上来,老崔又吃了一阵,喝了一阵,终于放下筷子,掏出火昅烟。杨摩西这才问:“叔,女方是谁呀?”
老崔这才说出了吴香香。吴香香托人说媒,一始开找的是不贩驴的老崔,而是县城东街的媒牙子老孙。托老孙时,给老孙提了一条羊腿。老孙一始开答应了。来后了解其中因由,吴香香招婿的背后,还蔵着与姜家的积怨;积怨的背后,又蔵着馒头铺一座家产;姜龙姜狗兄弟俩,皆是不省油的灯;这就是不一桩媒情事了,里面还蔵着个一火药桶;说得好,成全了别人;说不好,引爆了火药桶,炸着了别人,也伤着了己自;但下一把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装肠胃疼,出不得门,把这桩婚事和羊腿,起一托转给老崔。老崔平⽇是个驴贩子,贩驴之余才说媒。老崔贩驴是把好手,因说媒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功夫不到,十桩有八桩说不成;说不成倒没什么,往往又说出些另外的蹊跷。去年县城北街“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的儿子李金龙,与秦家庄东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来后
为因秦曼卿缺只一耳

,婚事发生了变故,秦曼卿就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崔说媒的功夫然虽不到,但爱和专门说媒的老孙平起平坐。老孙嫌他不知⾼低,也是设个一套让他钻,让他在南墙上碰个壁。道知
下一说媒的深浅。老崔正是为因功夫不到,没估算出这桩婚事背后的利害,只估算了下一男女双方,得觉是桩易说的媒,便收下羊腿,来找杨摩西。卖馒头的吴香香,杨摩西倒不陌生,五短⾝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红痣,长相不能说俊,但她⽪肤⽩,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也是一⽩遮百丑,倒又透出另一种姿⾊。红痣长在黑脸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红痣长在⽩脸上,就是一粒小樱桃。杨摩西也知她是个一寡妇,带着个一孩子。买馒头见过,但从无把她和己自连到起一想过,在现不由愣在那里:“这事我可没想到。”
又问:
“叔,有啥说法不?”
老崔饭量大,酒量却不行,七两酒下去,脸像红布一样,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爱跟人说知心话,这一点和杨家庄卖⾖腐的老杨有些相像,⾝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杨摩西的手:“除了是你,换个人,我不管这闲事。”
一听就是醉话,去过两人并无来往,有没存下这情谊;何况刚刚骂过人,转脸又拉人的手。但杨摩西不论贵

,先接住这手:“叔,等事儿成了,侄子少不了还得登门孝敬您。”
老崔一听这话急了,拍着桌子:
“啥意思,骂我?像好我图你东西。”
杨摩西:
“叔,我是不这意思,我一种菜的,就是孝敬您,还能孝敬个啥?说是的个意思。”
老崔这才将⾝子收回来,挥着手说:
“要说说法,这桩婚事可不简单,处处有说法。但别说的法,我都替你挡了回去,单有一条,我做不了主。”
杨摩西:
“啥?”
老崔:
“这桩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是不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赘。”
杨摩西愣在那里。别人结亲是都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杨摩西刚要说什么,老崔瞪着眼睛:“这还不算,你要愿意,有还说法。”
杨摩西:
“啥?”
老崔:
“既然是⼊赘,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杨,得姓吴。”
杨摩西又吃了一惊。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己自结个亲,还得改姓。两个说法加在起一,杨摩西有些蒙,在那里犯了考虑。见他考虑,老崔下一又急了。老崔给人说媒不单图个吃喝,或图些东西,是这他与专业说媒者老孙的区别。东西之外,主要图个说,过个嘴瘾。贩驴时老说驴,回头便想说说人。但这嘴瘾有时能过,有时不能过,像上次“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和秦家庄老秦家的婚事,他夹在中间,不但说不上话,还受了不少夹板气。但在杨摩西这里,他得觉可以居⾼临下摆话,至甚可以把在它处受的气找补回来。或者说,杨摩西一口答应下来,他倒有些失望;见杨摩西犹豫,倒给他摆话提供了个一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为以你是个识时务的人,我才给你张罗这事;谁知我话还没完说,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己自,你配不配这琢磨?你家是个卖⾖腐的,你是个种菜的,除了有个光⾝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吴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别人;你要过了这茬口,怕是要打一辈子光

。道知你在县府政,可你是不县长,就是个种菜的。我倒是不生气你琢磨这事,是生气你认不清自个儿是谁。你要想不⼊赘,想正经娶人,你千万别勉強;你要得觉你的姓值钱,你还姓它一辈子。我也想明⽩了,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认错了人。全是为人好。像好在害谁。我就想不明⽩,我害你能得到啥好处?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着瞧!”
老崔经已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且而说着说着,真生气了,站起⾝,气哼哼要走。杨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边挣边喊酒保老魏:“老魏。你来给评评这个理。”
老魏也是个好事者,见这桌有事,然虽
里手忙着别的。耳朵一直向这边支着。听老崔喊他,忙过来揷嘴:“我都听见了。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锅粥。杨摩西劝过老崔,又劝老魏,看老崔脸被气得煞⽩,对老魏说:“大爷,事情有些突然,总得让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后,杨摩西回到县府政菜园子,个一人坐在地头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有还些不一般。先想⼊赘。别人结亲是都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来起就不顺。但接着又想,正着或倒着,放到别人那里是件大事,放到己自这里,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计较。是不女娶男,己自还摊不上这好事。就算是不女娶男,换成男娶女,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说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吴香香不要他⼊赘,让他明媒正娶,杨摩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能把吴香香娶到哪里去?现成的地方。只能娶到杨家庄了。先不说娶到杨家庄吴香香会不会同意;吴香香在现城里,杨家庄是乡下;就算吴香香同意,杨家庄和卖⾖腐的老杨,杨摩西首先不愿意见到;就是愿意见到,卖⾖腐的老杨,也有没现成的房子让他娶亲。倒是⼊赘,给杨摩西省去不少⿇烦和口⾆。又想改姓的事,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己自结个亲。还得改姓。但又想,己自的名字,前以也是不没被人改过;了为找个事由,他就信过主,改叫“杨摩西”当然,改了名姓就是不
己自了,可几年下来,己自换个一活路,改一回禀

,瓤里早是不
己自了。没必要徒讲外表。当然改姓与改名又有不同,改名是只改自个儿的称呼。改姓连祖宗都丢了。但杨摩西自生下以来,没感到祖宗给己自带来什么好处,倒尽添些⿇烦。最大的⿇烦是,改了尽添⿇烦的它,反叫天下人聇笑。有还,吴香香是个一寡妇,寡妇吧,还带个一孩子,一过门,先得替别人养着崽子。又有些犹豫。比这些更重要是的,如是四个月前碰到这事,杨摩西仍在街上挑⽔,不管是⼊赘也好,改姓也好,寡妇带个孩子也好。己自正走投无路,等于天上掉下个馅饼,没啥好思摸的。但在现
己自进了县府政,虽是不县长,是一种菜的,也算有一正经营生。长此以往,万一混出个头脸,提前⼊赘改姓,嫁了寡妇。那时反要后悔。但他上个月刚刚得罪县长老史,然虽仍在种菜,头上却悬着一把剑。老史⾼兴,他仍能在县府政种菜;万一老史哪天不⾼兴了,把他赶走,他又得流浪街头去挑⽔。如能在县府政长待,他没必要⼊赘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趁此成个家,也是个退路。到街上挑⽔,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嫁了吴香香,倒有个现成的馒头铺接着他,也就用不再到街上挑⽔了。换句话,这亲该不该成,从

上论,并不取决于己自,而取决于县长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吴摩西又无从得知。无人提亲还没这些烦恼,有人提亲,倒叫人犯起愁来。更让人犯愁的事,遇到犯愁的事,満世界的人,没个商量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己自

往过的人中,还就他算个忠厚人。然虽不会传教,但也从来不害人。是于走出菜园子,走出县府政,信步走向西关破庙,去找老詹。到得破庙,老詹刚从乡下传教回来,正坐在

边昅烟。几个月不见,老詹乎似老了许多。见到杨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阿门,我道知,你早晚会回来。”
杨摩西为以老詹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师傅,我这次回来,是不那个回来。”
谁知老詹没误会他,说:
“是不说你回来当徒弟,你总有忧愁。”
杨摩西忙点头:
“就是来跟师傅商量个事。我是谁,从哪儿来,就不说了,又犯愁往哪儿去了。”
便把老崔给自个儿说媒的事,从吴香香说起,么怎要招赘和改姓,中间拐了几道弯,又拐到了县长老史⾝上,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詹说了。这个老史,为因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过。老詹首先说:“这个老史,是不主的子民。”
又看了杨摩西一眼:
“孩子,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上。”
说是的老史了。接着替杨摩西发愁:
“可咱靠自个儿,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着又说:
“咱自个儿啥都有没,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个儿说不起话。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指是的招赘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

帮上梆梆地磕着烟袋,又感叹一声:“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
杨摩西:
“师傅,你的意思,是不理会这事了。”
老詹:
“事情么这别扭,按说不该理会,可叫大爷说,换成别人别扭,换成你,咱是还‘嫁’了吧。”
杨摩西:
“为啥?”
老詹:
“为因从你里心讲,你是还愿意的。”
杨摩西:
“如果愿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
“你恰恰说反了,如果不愿意,你早不说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里心愿意。”
杨摩西要说什么,老詹用手止住他:
“愿意就对了。摩西呀,你比离开我时強多了,道知自个儿是谁了。道知自个儿是谁,才能明⽩往哪儿去呀。”
去过跟老詹学经时,老詹讲主,一讲夜一,杨摩西一句没听进去;在现换成说杨摩西,杨摩西倒得觉句句的中,不噤潸然泪下。
五月十三,杨摩西⼊赘到延津县城西街馒头铺吴香香家,改名吴摩西。从说媒到结亲,用了三天。上次吴摩西的哥哥杨百业娶秦曼卿,从提亲到结亲,用了四天,这次比杨百业还少一天。对吴摩西来讲“嫁”人也算桩人生大事,但吴摩西从始至终,没跟杨家庄卖⾖腐的老杨商量。没商量是不怕卖⾖腐的老杨反对他“嫁”人,他估计老杨也不会反对,像上次杨百业娶秦曼卿一样,又认为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吴摩西第二次离家出走时,在里心跟老杨有杀人冤仇,不愿意再见到老杨。不但没告知老杨。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他也没告知。驴贩子老崔见一场婚事下来,吴摩西上不告知⽗⺟,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我还真小瞧你了,原来你小子六亲不认。”
吴摩西成亲那天,婚礼还算热闹。因吴摩西凭个一手脚勤快,在县府政立住了脚,许多县府政的属员,本该来吃酒。但因吴摩西是一种菜的,答应来吃酒者,也就扫地的老甘、伙夫老艾二人。倒是县长老史听说种菜的阎罗突然被招赘了,并且改了姓,杨摩西成了吴摩西,吃了一惊。吴摩西对⼊赘也是踌躇再三,老史却为以他敢作敢为,做事与众不同,又对吴摩西刮目相看。成亲这天。派人送来一幅字,老史亲笔题写“敢作敢为”吴摩西看到这字,倒哭笑不得。县府政的属员见县长赐字,本不

来吃酒的,又来了许多。成亲这天,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也来了。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银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让吴摩西永远不要忘了主。老鲁带来几把竹椅。老詹到场吴摩西不感到意外,竹业社的掌柜老鲁来了,倒让吴摩西感动。然虽
去过闹过别扭分了手,但毕竟师徒一场。婚事过后,老史“敢作敢为”四个字,被吴香香刻成匾,挂在“吴记馍坊”的门头;老鲁的竹椅被吴香香留下了,供来买馒头的主顾坐;老詹的银十字架,被吴香香送到隔壁银匠老⾼那里,回了下一炉,给己自打了一副⽔滴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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