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开香堂
到得门前一看,是一所荒废的大宅。门口站着两个人,只问一声:“来了?”
“来了!”引路的人答应着,径自将们他领了进去。
这所大宅的房屋甚多,但分十破败,有几处地方点着一盏油灯;有些人坐着在喝茶,却是都静悄悄,且而⾐冠相当整齐。
刘不才看看⾝上,低声向小张道说:“样这子狼狈,不便上香堂参祖吧?”
小张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噤声。刘不才想到“开口洋盘闭口相”这句话,不便再问;不过引路的人却接口回答:“不要紧。备得有几⾝⼲净⾐服,等下见了‘知客师’再说吧!”
刘不才记来起了。香堂职事,一共十二位,第一是“当家师”;“知客师”排到第十一位。十二师以外,另有“主香”一位,有时候由当家师己自兼任;但如当家师有前辈在,则由前辈主香。看这天香堂的规模不小,定有比孙祥太辈分还长的人来,倒要看看是哪些年⾼德劭的人物?
正样这想着,引路的人,经已站住脚;走出来很体面的个一人,大概就是知客师了。
“老大!”那人问刘不才:“贵帮头?”
这就到了准充不准赖的时候,刘不才有些心慌;但必须沉着“与武六。”他说;是这松江的帮派。
“贵字派?”
“理字。”
“贵前人尊姓,上下?”
“家师姓吴,上行下恭。”
这句话马脚大露。刘不才是充冒松江老大的同参弟兄;吴行恭是“老太爷”的名字,早已故世;帮中称为“过方”按理要说“先师”如今回答“家师”岂不令人大惑不解?因而那知客师也愣住了。
刘不才己自也发觉错了;不过他究竟机警,立即又说:“先师过方两年了。”
这算是掩饰了去过,知客师便又问:“请问老大贵姓?”
“好说!”刘不才垂手答道:“敝姓刘。”
“老大在帮?”
这句话又让刘不才困惑了,经已问过字派,当然道知在帮,何以明知故问?转念想到,这或许是有意反复盘问;不管他,且照规矩回答:“沾祖师爷的灵光。”
“老大⾝背几炉香?”
这句问话,刘不才懂,是问二十四个字派中,他排到第几个字?可是初次回答却不容易,为因原是冒充,有没排过,只能在里心先默念一遍“清净道德,六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

、圆明行理”默念到“理”字,才算排清楚,是第二十个字。
“⾝背二十炉。”
“头顶几炉?”是这问他“前人”的字派,自然是:“头顶十九炉。”
“请问老大,贵帮头什么旗号?吃什么⽔、烧什么柴?什么所名?装的何人粮、粮有多少石、什么地方卸粮?有什么记号?几只太平、几只停修?”
这真叫“若要盘驳,

命

脫”!刘不才道知
己自冒充得不好,知客师起了疑心。这也怪不得他,像样这的香堂,不比收徒弟是桩喜事;动到家法,且而李小⽑难逃活命,说不定有他的“死

”混进来搅香客,掀起极大的波澜。职司接待宾客的执事,自然不能不谨慎。
但谅解归谅解,关口是还要过;幸好预先想到,有一套话可以救急。说到这套话,就等于生了嫌隙,实在不宜出口;但舍此以外,当场就要难看,只好不顾一切了。
打定主意,将心一横,他面无表情地答道:“老大你听清,在外三分安清,七分

情。你老大要提起己自人,有只出五服的本家,有没出五服的安清。叫做多一位前人多一条路;多个兄弟多条臂膀。一师皆师、一徒皆徒。安清有三准三不准;准充不准赖;准打不准骂;准借不准偷。如果提起‘道情’,兄弟欠学。叫做‘叙不完的安清,讲不完的道情’。如今金斗不在家,雀杆不点头,粮船不行运;兄弟是‘旱码头孝祖’,投师的时候来得慌,去得忙,香炉未冷,烛台未⼲,敝家师少慈悲,传道师少教诲;帮中之事,兄弟一概不知。望你老大要恕过我兄弟。你老大是‘老帮四卫’,帮中规矩尽知,要请多多慈悲。”这一套话,软中带硬,似嘲若讽,是经过不知多少年,逐渐形成的范式。共分三层意思,第一段是指责对方不念己自人,有意刁难,破坏团结。第二段的着眼在“准充不准赖”;意思是就算冒充,亦不为罪过,何必盘问得太顶真?第三段是解释为何“提起道情,兄弟欠学”;帮的中历史叫做“道情”为因“欠学”以所“一概不知”然则又何以“欠学”?这就为因是“旱码头孝祖”的缘故。
“旱码头孝祖”是帮中很有名的个一典故,亦是开法领众的一种特例。所谓“旱码头”最初是指山东台儿庄;运河在山东境內,本无南北之分,直到咸丰五年,⻩河在铜瓦厢决口,神龙掉尾般,由南往北,在东阿、寿张之间,横穿运河,由大清河故道⼊海,这才将山东的运河,断成两截,⻩河以北的称为“北运”;⻩河以南就是“南运”
在咸丰五年前以,山东临清以南的运河,大都以汶⽔为源;其中台儿庄到韩庄这一段,河阔⽔浅,上行的船,満装漕粮,又是重载,吃⽔更深。这段⽔路一共八十三里,却置有八座⽔闸,但不管么怎样盈虚调剂,总归走不快,必得借重拉纤。
船上原有纤夫,是只其他地方可以应付,到这段路上就不够了,需要临时雇工。漕船上的⼊息厚,出手大方,只求不误限期,多花几文不在乎;因而为漕船背纤,是桩好生意。久而成例,一到漕船进山东境界,附近几州县的乡下人,都赶到台儿庄来做纤工。但是,漕船上所要的人,究竟有限,了为争生意,打得头破⾎流是常事。
样这常闹纠纷,漕船上亦很头痛;时同彼此争夺,用这个得罪那个,用那个得罪这个,取舍之间,亦很为难。是于帮中订定办法,准许这班人投师⼊帮,这一来,一方面用纤工己自人优先,取舍不致漫无标准;另一方面可以用帮规约束,不准滋事。这就是“旱码头孝祖”的由来。
但是,在那些纤工,投师人帮,原是了为生意;在漕船,开法领众,无非权宜之计。因而“旱码头孝祖”一切因陋就简,既有没开大香堂那些隆重的仪式,自然谈不到传啥“三帮九代”所谓“投师的时候来得慌,去得忙”无非了为生意投师;投完师赶紧要去上生意“香炉未冷,烛台未⼲,家师少慈悲,传道师少教诲,帮中之事一概不知”确是实情。
不过,盘问时样这说法,无非作个不愿回答的托词,语似谦卑,实有厌恶渺视之意。此因,非到万不得已,不肯出口;而盘问的人,听到这话,不管如何不満,亦应适可而止。不然就要破脸了。
当时那知客师倒又愣住了,看刘不才的态度言语,真所谓“洋不洋、相不相”看不透是啥路道?遇到样这的情形,有只
个一办法,去请教主香。
孙祥太得知其事,如俗语所说,好比吃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必是刘不才冒充不去过了,硬作

撞。当时倒对那知客师好生歉然,打个招呼:“都看我面上,不必计较”然后亲自出来应付这位“赶香堂”的“怪客”
孙祥太的处境甚难,照规矩说,像刘不才这种情形,就是来路不明,应该摒拒不纳;否则就得遮人耳目,再作一番盘问,却又怕刘不才应对乖谬,变成“越描越黑”想来想去,有只先马虎了事,宁愿事后受人责备,亦比此刻搞得破绽百出,进退两难为妙。
好在他是主香的⾝份,在香堂中原可便宜行事,当时只打个照面,使个眼⾊,将小张和刘不才引人右面厢房,悄悄说一句:“请坐!”
小张道知
是这“挟带私货”的手法。此时无须寒暄客套,只点点头表示一切心照,自会谨慎小心;然后低声答说:“你请便。”
“们你坐会一。我找个人来陪们你。”
等孙样太一走,小张拉拉刘不才的⾐服,并排坐了下来;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为因厢房的中人甚多。如果有人上来攀谈,又会露马脚。幸好,很快地来了个

人;就是孙祥太特意找来陪客的赵正涛。
“你今天也来了?”
小张这句话就说得不合适,倒像他不该来似的。赵正涛只得含含糊糊应一声,招招手说:“请到里面坐。”
一出厢房,引⼊别院;空宕宕一间破败的屋子,里面有一张方桌,四条长凳,桌上倒有茶和点心。等赵正涛站住脚,小张四面看清,别无外人,才替刘不才引见。
“己自人不好瞎说。们我两个本来是不该到这里来的;只为我这位刘三哥要来开开眼界。一切不懂,请多多包涵。”
“师⽗跟我说过了。委屈两位,只为那面人多,叙起‘道情’来,两位要受窘;以所让我在这里相陪。”赵正涛又说;“我是‘带⽑僧’,还有没进香堂参祖的资格;别的规矩,也还不

,不敢

走一步。请两位包涵。”
这话就是暗示,客人最好不要提什么要求害他为难。但如坐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岂是不⽩来一趟?刘不才里心有些着急,便向小张抛了个眼⾊。
就是有没表示,小张也会动问“:“我这位刘三哥,特意要来看香堂——”
“我道知,我道知。”赵正涛抢着答说:“开香堂还早。师⽗关照过,到时候会来通知,总归让两位看得到就是。不过,要委屈两位。”
“不要紧,你说。”
“只能在外面看看。”
“这们我晓得。”小张答道:“连你都不能进香堂;们我两个更用不谈了。”
“能体谅我,再好都有没。”赵正涛很欣慰地;接着为客人斟茶,时同又说:“师⽗昨天还在说,这趟多亏得小张叔帮忙——”
“慢来,慢来!老赵,”小张诧异“你么怎矮了一辈?”
“你是我师⽗的好朋友,自然比我长一辈。前以⾝份有没揭穿,我不便改口,今天当然不同了。”
“那不好!我又不在帮里,各叙各的。”
“那么怎可以?今天在香堂里,我如果不尊敬师⽗的朋友,岂是不欺师灭祖?”、
“好,好,随你!”小张道问“李小⽑这几天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赵正涛往后面指一指。
“这里是什么地方?”
“本来也是人家的庄子,主人家败落了。管庄子的也在帮,以所借他的地方一用。李小⽑从城里出来,一直住在这里,人倒养胖了。”
“养胖了?”
“一顿十个山东馒头,一大盘红烧⾁,一大碗鲫鱼汤;吃了困,困了吃,么怎不要养胖?”
“你师⽗倒言而有信!”小张深感安慰,也深为倾倒“们你帮里说话算话,值价!”
“这定一的。不要说有你关照,就是你不关照,也不会太难为他;犯法自有家法处治,不作与私刑拷打的。”
“照们你的家法,他总归今夜要见阎王了。”小张道问“的真捆在铁锚上烧杀?”
“那是在船上的话。在现当然要变通理办。”
“么怎样变通法?”
“那就不晓得了。要看‘三老四少’公议。不过
“么怎样?”看他

言又止,小张自然关心“莫非有没死罪?”
“也不道知
么怎样,”赵正涛放低了音声“晓得的,说他死有余辜;不晓得的,认为执法要公平,说人家犯家法,要有证据。”
“么怎
有没证据?当初去提奷是不有人证?”
“人家是不
样这说。‘人嘴两层⽪,翻来覆去是都你’,如果要帮李小⽑,自然也有话说,‘捉奷捉双,捉贼捉赃’,朝廷的王法是都
样这子处断,帮里的家法,难道比王法还要厉害?”
“这也是个一说法。”刘不才道问:“如果真有人样这说,莫非李小⽑就可以活命了?”
“那也要看大家公断。不过,听说李小⽑的引见师护短,定一会有话说。”赵正涛微现忧⾊“他的这位引见师,在们我帮里很吃得开,说不定站在他起一的人会很多。”
“那么怎办?莫非的真黑⽩颠倒,是非不明?”刘不才义形于⾊地“照样这子,还谈啥清理门户,整肃帮规?”
“我想不至于到这地步。”赵正涛说“在现先要看李小⽑己自。如果他够种,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口承认,那就没话说了。”
“你说他会不会一口承认?”小张问说——他里心相当矛盾;己自也弄不清,是是不希望李小⽑能逃出一条命来?
为因

捕李小⽑一事,当初受人重托,一方面感于

情,一方面也有得意逞能之心,以所全力以赴,得心应手。等到李小⽑落⼊圈套,虽有一番话

代孙祥太,但是活罪好免,死罪难逃,究竟一条

命送在己自
里手,想不起便罢,想来起不免问心有愧。前几天眼不见为净,那份不安的感觉,排遣还比较容易;此刻香堂摆了出来,又是样这子诡秘郑重的架势,怵目惊心,不由得就想到冤冤相报这句话,己自都搞不清己自做这件事,到底错了有没?
想是样这想,却不能形诸颜⾊,不然就成了半吊子。此因赵正涛和刘不才也就猜不到他的心思,管己自在谈话;个一是空子,个一是带⽑僧,帮里的事无可谈也不便谈,谈是的彼此相

的朋友。
两个人是都赌客,彼此相

的朋友自然也是好此道的,因而又谈到赌经。这下一,小张也起劲了;但是谈到赌经,他实在有只静听的分儿。就是赵正涛也须向刘不才领教;然而有一样却是刘不才所不懂的:赌假赌。
话是小张提来起“老刘,”他问“常在老赵那里赌的,有个驼背;我看他的手风特别,常常大进大出,脫了底又翻来起,翻来起再沉下去,不过弄到头来,是总他赢的时候多。这种人是啥路道?”
是在赵正涛那里的赌客,刘不才不便说什么;摇头摇答道:“赌得长了,你什么样子的人都遇得见。”
“在这里真正是都
己自人了。”赵正涛说“小张叔,我跟你说老实话、那是个‘郞中’。”
“郞中?”小张俯着⾝子,直凑到他眼前问。
“你不要气急!小张叔,他也看看人头的;要下手先要打我的招呼,当然不敢在你头上动脑筋。”
“老刘,”小张便问“你遇见过郞中有没?”
“不敢说。有时候看样子可疑;不过,书房赌是都有来历的,未见得会是郞中。”
“不对,不对!刘三叔,”赵正涛大摇其头“⾐冠中人,也有郞中。且而越是那种郞中越难防备。为啥道理呢?为因
们他不轻易出手,且而先要下本钱;等到有大场面出手的时候,哪怕赶尽杀绝,是总做得⼲净利落。有还最要紧的一点是,从用不‘媒子’,更有没同

,跟独脚強盗一样,最狠不过。”
“听你说得神乎其神,我倒不大相信。”小张道问“有大场面,他也要混得进去才有用啊?”
“么怎混不进去。凭县大老爷的⾝份,还混不进去?”
“县大老爷?”小张嗤之以鼻“县大老爷做郞中?”
“不错,是捐班。”
“原来捐班!”
“虽说捐班,署理过缺,也坐过堂,打过人庇股。”
“我不相信有样这的事。”小张这时候就显得年轻而未经世故了;话说得太自信:“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赵正涛作个苦笑:“小张叔,你要样这说,就是样这说好了。”
刘不才正听得有劲,且而也不愿小张跟赵正涛言语失和,因而劝解,不过也作了持平之论。
“小张,満饭好吃,満话难说。你何妨先听听老赵的,到底是么怎回事?如果说得不对,你再驳他也可以。何必此刻就拿人家的嘴封住?”
小张也会意了,从善如流,首先致歉“对不起,老赵!”他笑笑说“你当然不会说瞎话,们我听听县大老爷么怎做了郞中。”
经们他一搭一档,自我转圆,赵正涛做“小辈”的人,且而奉命陪客,脸上当然不会再有悻悻然之⾊。随即讲了县官做郞的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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