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自客岁，以病家居，杜门却扫，经卷药炉，自安禅悦。匪惟无心世事，即笔墨生涯亦拟抛弃。顾以《新京北》、《天风》两报主者，均为多年朋友。拙著《蜀山》、《青城》两小说，同未完卷，
罢不能，延至今迩。仆既病且懒，初意此二报而外，不复肆为笔孽，再有写作矣。上月《实报》主人以某君之介，嘱撰小说，以疥栏尾。辞不获允，迄未报命。顷又一再敦迫，词意殷勤，若必得。勉草斯篇，用图塞责。窃思武侠小说久成滥筋，仆更伦荒，何当俊赏？明知巴里之言，难为《实报》增重，第幼随宦辙，
适嬉游，长更旅食四方，频年流转，⾜迹所经，实半国內。兹者志事弗应，意复慵散，未了中年，几类枯僧。独于山⽔癖嗜，结习难忘，登临莫遂，犹存遐想。每当风雨晦明，烟晨月夕，辄复坐温旧梦，神往竟⽇，以是道里山川，时萦
臆，每借小说，寄其幽情。虽笔致庸凡，学殖未逮，不⾜以状丘壑林泉烟云态变之奇；然景因实践，记类写真，篇中道里山川之所由涉，风土人情之所由履，其视此为卧游之资乎？江南为吾国文物富庶之邦，而两浙山⽔之秀丽，又复由于东南诸省江山毓秀，人才辈出，岩壑幽楼，尽多奇士。惟以此辈英男侠女，大都遁迹林泉，游神物外，襟怀淡泊，
慕冲虚。即有任侠尚义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乡里老儒，标榜理之学，偶涉奇迹，便认为怪力
神之言，于所不语，志怪谈鬼之人大都坎凛终⾝。我何人斯，敢犯时忌！偶有闻见，往往掩耳疾走，若将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闻，笔之于书更无论矣。其⾝受者，又多无告穷黎、寡识编氓。以故敢言者不能传，能传者不敢言，豪情胜事只在民间，终不达于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笔记间有载列，亦以忌避孔多，语焉弗尽。冠带之人尚且谓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为琊说，多所垢病。岁年淹没，是于乎其传者寡矣。作者漫游四方，喜闻异事，登临之顷，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谈，询以所知，而于游侠迹事尤多向往，廿年尘迹，闻见殊多。本篇所纪⽩岳十四侠士，即昔年江南之旧闻也。本书结局虽在⻩山，而诸侠事迹都散在江、浙一带。
这里先从浙江省金华府永康县个一姓虞的始开写起。金华府旧辖八县，如东
、永康等县，多有县治而无城垣。这姓虞的，家住在离县街二十余里的河上村內，附近有三个大镇：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当地为前明显宦应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应的差不多要占十之七八，以所当地人都叫它作十里应。姓虞的却是前三代才从镇海迁来，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间，有只五六家同族。不过虞家也是江东望眷，诗书世裔，每家眷属人口都不在少，田产又多，加上附居的几十家佣仆佃户，无形中也自成了个一村落。本书所纪，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孙。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去过，世以耕读传家。
同胞老弟兄四个：老大尧民，老三圣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个小京官，嘉庆初年，病故京寓。只他一人，
情淡泊，乐善好施；两试舂官不第，便即无意进取，只在故乡纳福，力田课织，好行善事，乡里都称他作“二善人”他又长于经纪，善于享受，治理得家中田业⽇益富厚。起居饮食，虽不专做排场、穷极奢侈，却也实际讲求，务极适美。虞氏弟兄分家过度，并非出于自动，乃是上辈祖人明⽩事体，长于虑远。道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子孙的贤愚不肖，难为预料。天下有没长聚不散之局，便是张公百忍，同居也仅九世；况世上能有几个张公？子胤一繁，争端易起。与其徒慕数代同居的虚名，启子孙阅墙之渐；反如不及⾝之存，早为平停分配。并以读不废耕，耕不废读，著为传家典则。虽不必亲事躬耕，至少占晴课雨，岁时收成，必使闻知。违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异⽇戈
同室，箕⾖相煎，而子孙分家后以，自立门户，各不相赖，互有观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点田业在手，决不致完全
败，尽弃耕读，同沦饿享，遂废蒸尝。以所三世分家，友于相亲，始终弗替。连菗狸梯拟之间，都无间言。对人又极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是都祥淑之气。人生最难得是境遇舒适，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闲气。舜民处到样这的环境，又是个会享福知⾜的人，有还什么不称心的、谁知天公惯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是都人多丁旺，惟独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犹虚。他又笃于琴瑟之好，不肯纳妾。然虽兄弟子侄辈中颇多贤者，不难择一过继，毕竟钱要自有，于要亲生，舜民只管达观，终觉有些美中不⾜。虞
⼊本贤淑，因见倍大家资，这般极好境遇，己自四旬开外，将近七七
绝之年，尚无生育，丈夫又坚持一夫一的成见，不肯纳妾，心中难过已极。妇人家见识，急得无法，便瞒了舜民，求神许愿。又知舜民夫情长，多半由于青年时生得貌美、种下爱
的原故，屡次所说的，十九中人之姿，以所不能当意，要是真能物⾊到个一佳丽，再和他⽇夕求劝苦磨，许也能够心回意转，改了成见。论起丈夫年纪然虽大些，但他生活优裕，看去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就给找个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之消，使所纳之女受了委屈，是于暗中派人到处物⾊佳丽，又向当地最著灵迹的胡公祠许下求子心愿。主意虽好，做来起却非容易。第一样永康是个一四境多山的小县，不似杭、嘉、湖一带文物富庶之区，⽔丽山清，惯产佳人。全县有只限十来家绅宦巨室，人物语言都较质野。因地贫瘠，村姑少女经岁耕作，习于劳苦，多是手脚耝大，⾝子健壮，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丽一点的，面⽪先晒成了紫⻩颜⾊，有什好看？这类女子，嫁作农妇，全是都勤俭持家的上选，如以金屋蔵之，未免和那“娇”字相差悬远。同为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寻出个一全萝村头、烷纱溪畔的人物，真是万难其选。虞又是大家的眷属，只可命近⾝仆温代办，不能远出物⾊。因她为人厚道，本着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来相看的，不问丑恶，是总多给相封，是于来者⽇众，常致应接不暇。⽩忙了两年，终未物⾊到个一中意的女子。虞
依然志念坚诚，终不灰心，誓必得。乡里皆知此事，不由传到舜民耳里，一问便推说是买一近⾝使唤丫头，并非为丈夫买妾，舜民先是不悦，后见问过两次，是都潜然
泪，心中老大不忍。再经虞几次三番用言婉劝，渐渐心活，暗忖：大家是都四旬外人，己自何尝不盼儿子，怎能怪她？看这情景已是不容坚拒，莫如就势答应，也省得他⽇为此事酸心劳神，便答道：“我并非想不生子，只为事有定命，命该绝嗣，终是无有。常见许多大人家，因无子息，纳上三四房侧室，结果不能如愿，精神⾝体倒吃了大亏，这是还个好的。甚或本来好好家庭，闹得终年争吵，百事不举，⾝前⾝后闹下无穷笑话，儿子仍没养下个一。你我恩爱夫，何苦好好⽇子不过，自找苦吃？我知你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诸事优容，遇见情温和的还可将就；要接个一恶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气，又不明说，我怎对得你过？以所这事你说了多年，都未答应，现既定一要我纳妾，照你在此地办是不行的。待我明舂往杭州走次一，那里有不少老亲老友，也不必怎样费事，只捡那⼲净点的大家丫头，或买或要，带回个一。我虽生有洁癖，不喜丑人，此举全为子息，与纳妾享乐不同。要只懂得规矩，
情温良，人有宜男之相，再⼲净一些，便⾜中选，并不要那绝⾊女子。一去即能寻到，就便还可看望们她，你该不要着急了吧。”
虞
见丈夫居然听劝，好不容易，心虽喜
，总怕明舂之行是宽慰己自，敷衍搪塞，到时又复变卦，立即催促速行，说：“时方九秋，明舂还需好几个月，如不就走。带着新人回家，吃团圆年夜饭，明年下半年，许也就有儿子了。多年老夫，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几月？”舜民知爱早了心愿，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数年未去，明舂前往，正好借此载酒湖山，游散游散。今已寒秋，转眼冬天，到了又赶回家，岂不虚此一行么？”虞得了口，哪肯放松？不但即⽇要走，并说己自许有灵隐寺的烧香心愿，还要相随同去。连劝了两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过拂其意，反正不纳妾决难
代，只得答应。将家事给两个近人，夫二人带了一仆一婢，一同起⾝，前往杭州进发。彼时当地到杭州，本应取道望马头港，经过全川、葛府、下时、东
、七里寺、婪港头、苏溪、八里桥、红庙、牌头、诸暨。临浦、西兴等地，再由西兴渡过钱塘江，方能到达。全程有好几百里，山重⽔复，路颇难走。单是由永康到诸暨这前半段，论路程不过二百五六十里，沿途舟舆就要换上好几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劳顿，决计绕远；改走桐庐⽔路，取道金华府，由兰溪泛舟，过桐庐、富舂，直下钱塘，就便游玩严滩，观赏桐君山⾊。由永康到金华，有只百余里路。舜民夫仆温都乘着竹轿，想当⽇赶到，特雇用了两班轿夫。这条道路又甚平整，仅经过两处山麓。轿夫全是土著，道知虞二老爷是乡里中有名的善人，带着女眷，不愿投宿旅店；贪得赏钱，个一个抖擞精神，脚底加劲，抬着人和行李往前飞跑。由破晓前起⾝，路上只吃了一顿午饭，打了两次小尖，时光不过申西之，便赶到了金华江边。府城就在对岸，略微歇息，便由江边木船，载着人轿行李，渡过江去。这时斜西坠，云净当空。江中波涛浩瀚，衬着天际一轮红⽇，余晖幻彩，灿若锦霞，红光反
，倒影人⽔，若有万⼲道金蛇，腾翻跳掷于银涛碧浪之间，越显得江容壮阔，晚景奇丽。舜民坐在船上，
着江风，破浪前行。见江景如此好法，不觉心神大慡，⾼兴常非，愈认此番⽔行之为得计。正和乃谈说，船已抵岸。当地虞家戚友颇多，舜民事前有没通知，因明⽇动⾝，还要渡江，上岸后以，随意投了一家姓刘的亲戚。
刘家也是当地绅富，城外别业就在江边不远，明⽇启行甚便。舜民轿于未到，早有家人赶向前面通报。主人刘子炎，恰好在正城外别业收粮，闻舜民夫
赴杭，便道经此。己自每年往永康方岩进香，都宿在他的家內，备承礼待；又是中表之亲，多年在家乡纳福，难得路过。慌不迭率了老
和长子刘安仁、次子刘安信接将出来，向里面。双方见礼落坐，子炎要开代发轿钱。舜民知他为人算小，婉言推谢，说：“雇用未完，明⽇还要过江往兰溪去，只给们他准备食宿好了。”子炎先说：“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是总来接去送，连上山轿钱都一齐开发。今⽇什么风吹来，就不容我尽点心么？”嗣见舜民坚辞，又说：“我每去永康，见那里轿钱要贵得多。难得到此，总要多聚两⽇。这里轿子又便宜又稳快，用不着两班人。莫如是还开发了们他，等走时在本地雇好。”舜民力说：“是都乡人，雇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况且这班耝人多讲信义，没我的话，你就给他加倍的钱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內人杭州心愿急于早了。盛意心领，不妨归途再聚，明早必行。”子炎方无话说。舜民夫
坐了一⽇轿，未免饥疲加，颇思早食早寝。偏生刘家省俭，事前不知客来，通没准备，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现往城中购办。还算相隔城市不远，挨到亥初才行齐备，客固饿极，主人也是內心不安，忙得満头大汗，好容易摆上接风酒，来请人坐。仗着金华府是个大邑，又有金腿等名产，席还丰腆。席罢，舜民夫人已倦极，略坐片时，便即告寝，暗忖：这般投亲，双方受罪，转如不借宿旅店还方便些，又省扰人。次早起⾝，子炎⽗子直送过江去。别时又说起金华北山双龙洞之胜，回时务请多住两⽇，同往游观。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两条煮
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别去。舜民见他两个儿子，安仁相貌狠琐，人极庸愚，年已三十，只买了一名秀才来壮门面，然虽不济，还无什么大不好处；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凶恶，情又复暴戾，仗恃⾝列武库，家有资财，专一成群结
，持
抡
，打街骂巷，欺庒善良。乃⺟是个侧室，持宠护短。子炎年老，只知吝啬聚俭，不能约束，早晚必要闯出祸来。不料姑⽗⺟为人一生忠厚，竟会有样这儿孙，真可慨惜。可见君子恩泽，不及五世，己自此番纳妾，即便生下儿子，但是年迈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实不敢必。要似样这恶子，如不无有，反倒省心。路上问起仆人，又得知了刘氏弟兄许多劣迹，越更心烦。由金华到兰溪，风景甚佳，虽在暮秋时节，依旧是平畴绿野，⽔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无心观赏，六七十里的路程，比昨⽇到得还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兰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开发了优厚的轿钱，轿夫们俱都踊跃欣而去。当有随行下人铺开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饭后，略停片刻便即安卧。因连⽇劳乏，吩咐下人，明早只顾开船，不须再来请问。这一觉直睡到次早辰已之
，船已开出老远，才行起⾝。一看，只见江⽔滔滔，清波一碧，两岸青山绵亘，黛⾊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游佳景，甚是赏心。这一晚⾜睡之后，精神复了原状。下人进过早点，又将带来的明前旗，用江⽔泡上一壶，佐以两碟茶⼲瓜子、细巧糖食。清风吹篷，茶香泛匝，轻舟一叶，容与中流。耳听江⽔，柔橹-乃。山巅树梢，常有人家隐现其间，
鸣⽝吠之声，不时飘落云外，若相应和，益发令人意远心逸，神志萧然。虞王氏初出远门，更盛道江行之乐不置。舜民笑道“这一段是只桐江上游，并且是还秋天。你看下半⽇到了桐庐，船行至桐君山和严滩钓台一带，你还更要叫绝呢！这些好⽔好山难得路过，我也多年旧游，左就没什么急事，船到那里，夭已近黑。索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游玩一回好么？”虞笑道：“你说是不急事，我却恨不得今天就把它办成才称心呢！也想不想们我都有多大年纪啦。”舜民笑道：“事有定数，哪在耽搁这有限两夭？这次同你出门，一半是为你常年劳，又为子息焦心，给你解解闷儿。我这些年在家乡也待腻了，你我是还顺着便道，同玩一玩吧。”虞笑道：“老爷既然动了游兴，好在耽搁⽇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说时，下人端上午饭，夫
二人用罢，又谈了些时。帆
舟轻，顺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觉到了桐庐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横在北岸，临江耸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面，是岸阔江深，波平似镜。晴⽇光中，望向前面，风帆点点，直向天边。时见渔村蟹舍，参差位列于两岸之间。三五渔人，据岸扳暨，临流垂钓。山容⽔⾊，尽态极妍，宛然一幅富舂江长图卷于，端的风物清丽，美妙绝伦。正观赏得有趣头上，忽听船右侧打桨之声，转向右面船窗一看，点点大只一小船，船头上放着两个蔑篓，后半舱坐着个一小姑娘，双手起落不停，⾝子一仰一合，打桨如飞，在广阔的江面上，疾如箭
，急驶而来。那小船又轻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驶到大船旁边，眼看撞上，舜民刚喊得个一“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桨朝前反手一推，时同右手向后一划，双桨便横成了个“一”字。浪花卷处，那小舟立即轻巧巧横了过来，紧贴船边，顺流并进，一点没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紧跟着放了左手的桨，由船內拾起只一上带铁链的搭钩，向大船舷上抛去“咔”的一声微响，便即勾住，随用左手的桨支住大船边壁，是于借带同行，连一点力都不消费了，转眼停当，这才轻吐娇声，喊了声“卖蟹”舜民见那小姑娘年约十六七岁，穿一⾝灰布短袄，
腿卷齐膝盖，露出一双细圆有力的粉腿，⽩⾜如霜，只嫰指尖上微沾了一点
泥痕迹，
系一条蓝布带子，两手略红，想是常常做耝活之故，⾝材甚是苗条。舟中只她一人和两篓螃蟹、几草索，别无长物，暗讶：此女小小年纪，孤⾝掉舟，于大江之上穿波戏⽔，举重若轻，⾝子灵活，动作练，宛如儿戏一般，却也少见，不噤又去谛视。正赶上小姑娘做完手脚，抬起头来，两下一照面，不由大为惊异。原来那小姑娘虽是雾鬓风鬟，荆钗布⾐，却生就一张⽩生生的清⽔脸儿，一双秀目黑⽩分明，澄如秋⽔，耳鼻眉口无不滴粉
酥，琼妆⽟砌，青山遥横，红樱破，真个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说荒江渔舍中无此丽人，便是己自半世阅历，也只仅见。那小姑娘见看他是个一官老爷神气的壮年男子，不噤把脸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说：“老爷可要买点大活螃蟹？”⽟颊舂生，己增媚妩；珠喉款吐，更显娇柔。舜民正要答语，船艄上的老大已走过来道说：“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个一人出来，这些⽇生意好么？”小姑娘凄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着，捉了这点螃蟹，隔了夜一，都不甚肥了。中午卖了两回，没卖成。还算张老板船走过，卖了他五斤买药，别的不够用了。正盼们你船走过，在江边望见上流来只一红船，连忙赶来，果是们你。如若不要，你劝坐船大老爷，随便给多少，迁就点吃，都买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卖了。”船老大应了一声，正要往后艄去寻舜民仆人商量。舜民忽听虞
在⾝后道说：“老爷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来，我买她蟹，有还话问呢。”说时，王升正从船舷上走来，接口应了，随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唤你上船买蟹呢！”船老大也蹲俯着⾝子，低声向下道说：“小妹，你运道来了。我从来在江中载客，也没遇见过样这厚道的老爷太太。把你船勾往后艄，省得碰坏了。快些上来，把你⺟女苦情对太太说一说，非但做笔好生意，说不定这老爷大大一发慈心，还须周济你呢！”小姑娘闻言，略微迟疑才答道：“谢谢你帮忙。”说罢，从船洞里寻出一对草鞋，套在脚上，双手持桨微一拨弄便往船后划去。舜民夫
刚刚回⾝坐定，话没说上几句，那小姑娘已从后艄上船，随着虞仆王升走进中舱，手中提着两个蔑篓，望着舜民夫福了两福，各叫了声“老爷”“太太”虞便命王升把蟹篓先拿往后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说话。小姑娘谢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还要赶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药呢。”这一对面，虞
越觉她丽质珊珊，不同凡
，偏生在这等贫苦人家，方代惋惜，闻言答道：“我因见你小小年纪，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又有老⺟生病，甚是可怜，意和你谈上片时，帮你一点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还能代你想个法儿，打个长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离家多远，不便強留耽搁。这里有十两银子，算买蟹的钱，另外有两盒点心，可带回给你娘吃吧。们我本是杭州进香，归途走不走这条路还说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来路过，也好寻你。如有什么为难之处，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定帮你忙的。”那小姑娘已从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个善人，慌忙拜谢答道：“那两篓蟹并没装満，还值不了串来钱。太大给这多银子，分明行好周济，又给好点心给我娘吃，真是感恩不尽。难女家离桐君山不远，地名⻩港村，本当侍候大大会一，无奈娘病在
，刚睡会一，怕醒来唤人不在，急着回去。我⺟女每⽇江边打鱼，船老板好些人。大大要从此路过，我自会寻上来的。有这十两银子，⾜够我娘养病，无须再要了。我受太大样这大恩，无法可报。大大家住在哪里呢？”虞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听虞二老爷家，全县谁都道知。适才你说家离桐君山不远，想就在前边了。们我明早正要上山游玩，少时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闲空，不论今晚明早，都可随便寻我，有什么事儿，也只管我和说，不要客气。是只明早要来，切莫过午，过午船就开走了。”小姑娘忙又谢了，跟着拜辞。虞
先想命仆人随往，查看她家景况，多给一点银子；继一寻思，停船之处，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来，再作计较不晚，便即作罢；又见她喜优集，神⾊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两多一锭银子，连同两匣点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她一并带回；行时再三叮嘱，至迟明早，务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见次一，好为她⺟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难之中遇到样这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
拜谢而去。不大会一，便听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谢和双桨打波之声。虞凭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后划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顾虞望她，将头连点几下，遥遥致谢，双桨不住手的划着，贴波飞驶，真和箭一般朝横里驶去，眼看船影越来越小，隔不会一，便停在个一钓矾旁边，仅剩个一小⽩点子，纵上岸去，隐隐前移，晃眼没人斜丛树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谈起，又慨惜称赞了一阵。虞
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问她姓名，好生后悔。舜民笑道：“也没见你样这好心人，她是不还要来么？”虞答道：“老爷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丽美，人却分十端重，全无半点轻狂；心忧病⺟，行时何等匆忙，却在细心听问们我家乡住处。查她语言容貌行径，起初决是不什么卖鱼人家之女。她受我蟹价，然虽声谢，因应急用，并不谦辞。再问她还须帮助与否，却又不受，只问们我居处，行时未说定来的话，分明含有深心，明早来不来，真还说不定一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说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过重了。就说她无多希冀，照你那么叮嘱，就送行也该来一趟，难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么？”虞笑道：“这话难说。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间是何故，虞答道：“她没回前以，我还没想到她有点蔵头露尾，后见她走，才行发觉。请间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內，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应朝前，么怎回舟时反倒逆流，向着后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虽常经过这里，与她⺟亲相，也未必会真知的她姓名来历。不妨唤王升去问问试试。”舜民闻言，也觉乃心细，所论颇为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子矫捷轻灵，迥异寻常，自家江南，所见渔人也多，却从未见过这等人物；试命王升往后艄一问舟人，少停回话，果不知那姑娘住处。⺟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面出现，正当四五月间鲥鱼上市的时候。富舂江鱼虾远近驰名，每年有大宗出产。鲫鱼更是时鲜岁贡，官府设有常课，每值鱼季，用八百里快马驰驿，人京进贡，视为重典。起初渔人贡鱼到官，差役勒索规例不遂，故意挑剔搁滞，一天不给起运，渔人不能
代，便不能将鱼出卖。这类季鱼，到了时候，大批成群，乘嘲应时而至，号称来酬去誊。过了端，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也老了。渔人为因官府责索岁贡，受那万恶差役勒
，往往闹得倾家产，卖儿卖女。遇到产鱼做好生意的季节，反倒民不聊生来起；受苦不过，经几个聪明渔人呈明官府，设下牙行，所有江边渔人打来鱼虾，都归当地牙行经纪出卖，取些佣钱。渔户按年轮值，应付官府贡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钱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划了行市。用意原来甚好，可是利之所；⽇久弊生。鱼非经行不卖，经纪人掌了渔人得失大权，又因岁贡应官之故，不能不与官府差役接纳，渐渐勾结起一，狼狈为奷，常借官差势力，欺庒良善渔人，无形中成了个一土
，横行江浒，妄自称尊。众渔户又受不过，良善的甘受庒榨，饮位呑声；倔強一点的，便纠合来起，相与对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群架。结果，经人调处，渔户也因非有这行不可，双方让步，重定公平规例，才得勉強相安。这一来，变成了两种势力。所定规例至严，是不本段渔人，休想在当地打鱼贩卖。见她⺟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边打鱼，因是女流之辈，便和她好言理论，说事犯渔规，不可如此。老婆子道：“们你一网就是几百斤，们我一副手提的网兜，每⽇不过打十几条，混碗饭吃，碍你什么事？”问的她是个一老渔户，名叫冯阿保，便答道：“话是不如此说。大家是都苦人，并不在你打多打少。们我打鱼都有地段，此例一开，明⽇大家都来，这鱼就用不打了，是这遇见我，们你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气暴、不讲理的，怕不连你这只小船都给拆了。”
那少女闻言，陡地秀眉一竖，冷笑道：“们你有地段，这条长江须是不 们你的，管得着么，谁不服，只管叫他来拆一回船试试。”阿保吃他⺟女抢⽩了一顿，虽是不快，并没想告知行里和别的渔户给她⺟女厉害，只气着回答道：“你当我要拦你的财路么？
我也不对人说，⽇子长了，迟早总有人给你颜⾊，那时就道知我是好心是不了。”少女闻言，便对她娘咬了几句耳朵，笑对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过天下事总要有个了断，们我非此不能度⽇，早晚是个⿇烦，何如今⽇办完的好。要怎样们我才能打鱼呢？”阿保道：“小妹妹你不道知，这里渔户，因有衙门年贡规例，上下游七八十里以內，共有三百多条渔船、一百四十三座渔罾。靠江吃饭的有上万人，各有各的行头，外人休想揷进个一。们你打来自吃不卖无关；鱼一上市，便须经过牙行。你没鱼帖，如何肯代你卖？这个简直无法帮忙。就往他处，也是如此；如不另打主意，免惹是非。”
少女道：“照此说来，是没商量了？无奈我鱼是打定了，请你早把们他叫来，早些讲好，也了一桩事儿如何？”
阿保见他⺟女执
不悟，转眼就是祸事，还不自知；叹口气道：“你⺟女不听好话，只好由们你去。我偌大年纪，也不能打我⾝上造孽，去喊人来害你。不过你那些话只好我和说，如换别人，个一话说不好，僵了，就许种们你的荷花呢。客气一点的好，打不成鱼，莫要再闯了祸是不玩的。”说罢，头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时还闻得⺟女二人笑语之声，好似全不在意神气。第二天果遇见两个不好说话的渔人，两下言语失和，骂了她娘一声“老泼妇”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样跌翻。恰值旁边走过几个渔户，赶上助拳，又还没怎近⾝，会一打了个七颠八倒，是于事情闹大。行头和附近众渔户，听说有人闹江，甚是強横，个一个持着渔叉
，一窝风赶来，她⺟女二人也准备厮打，
⾝立在当地，面不改⾊。众人见是两个女子，益发看轻。正要打上，幸而那行头久闯江湖，见多识广，见她⺟女二人英勇气概，人已有七八个被她打倒，估量是不好相与，稍一处置不善，便有多条人命好出，连忙⾝上前，先拦阻了众人，然后和她⺟女理论。不料她⺟女打人不过威示，为久居之计，
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说挨打的不该张口骂人，倚多为胜，欺庒女流；再拿话挤话，给行头和众人个一下台地步；挤到行头说出“只鱼不上岸，不使渔网，便许你卖”的话，又问明大家，全无异议，然后笑道：“你当我离了网子就不能打鱼么？们你都在江边立好，看我下江捉几条鱼儿们你看看。”说罢，向她娘手中要过个一小包，里面包着薄薄两件⽔⾐，也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所制，颜⾊灰黑，又亮又滑，套在⾐服外面；向众人里手要过一条⿇绳，脫了鞋袜，笑昑昑站在江码头系船石桩上，喊声“们你看好”⾝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没见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几丈，往江里心蹿去，只稍微有点响声，连浪花都没么怎溅起，待有顿把饭的光景，踪影全无。众人正等得没什么动静，忽听江边呼隆一响，那少女和人鱼也似从⽔里蹿上岸来，里手头提着一串七八条活鲜鲜的银鳞朱尾大鲥鱼。那鱼每条都有六七斤来重，在江时力量甚大，子又灵，滑溜异常，多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条，这多大鱼，单说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么怎被她捉到的。众人本已惊异，时同又有人发觉她纵时所立石桩，还留下两个⾜印，深到半寸，石头都碎成了粉。样这大本领，众人哪得不怕她，就硬占码头都不敢拦。这⺟女二人，却是得了彩头就完，一点也不狂傲，只说：“承蒙诸位大量，让我⺟女吃饭。从此一言为定，们我是女流，家无兄弟，也不便挑鱼往城市上贩卖，就在江中捉些鱼虾，等那过路客船做点生意，想必总可以吧？”行头好容易没出事，扫了己自和大家面子，坏了行规，自然知趣答应，并见好于她，说：“们我本不多们你⺟女二人，无奈行规难破。我说不许用网，是指的扳曹大网，像们你这小网兜，但用无妨，就有别人来此循例，们我也有话说。他要只有小姑娘的本事，只管学样好了。”少女又向行头和受伤人说了几句好话，一天云雾，立时都散。她⺟女人又分十本分，少女更是孝⺟，对人和气肯帮忙，⽇久是江边渔人没个一不说她好的。从此便在江中打鱼，向过往客船贩卖。船上人多认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港村一片冷僻树林里面。她总不说准地方，也不和外人
往。自从那年闹事之后，永没见她再显什么手段，打鱼也是用网兜捞，轻易不见她跳进江里去捉。除了一二⽇来一趟江边打些鱼虾，卖完就走，难得有人遇见。习久相安，众人也不在话下了。她⺟女形影不离，每来江边卖鱼，是总先去冯阿保家，那里存有的她打鱼网兜和那只小船。照例是老的划船，小的打鱼；卖时却改由小的划船，老的出头来卖。凭她本事，尽可打不少鱼虾，可是她每次所得，够二三⽇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听说过她⺟女本领，人又端庄大方，说话和气，再划船时那点工夫，谁也没敢轻视她。有只 次一，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来，恰巧只一货船走过，船老大雇了个一新的帮手，年轻不知就里，欺她是孤⾝女子，说了几句风流话，付钱时又摸了她下一手，她立时跳回小船，指着那船夫说了几句，并未动手，等船老大得知，赶来赔话，船已划去。第三⽇早上，那船夫便觉
肋隐隐作痛，由此⽇重一⽇，卧病倒。那船老大是个晓事的老江湖，觉着可疑，便问他和谁
过手未？这才想起，那⽇被她指说，肋下乎似被小石块打了下一，当时觉着微微一⿇，有没在意。船老大道知吃人用內家气功点了重⽳。偏生这只货船又是应了客人紧急⽇脚，走上⽔，往衙州货的，误了一天就要吃大赔账，路上阻了两天风，赶还来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讨饶求救？再说人家一向和和气气，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认账。凑巧船离兰溪不远，那里江边住有一著名的內家好手罗鹏，为以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顺路抬往求救。罗鹏一见，面上便改了颜⾊，说：“是伤在死⽳，受伤的当⽇还可得活。们你
是不行家，点的人又叫他二⽇后发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这种死⽳出于正家传授，是不深仇大恨决不轻点，必有大不对处。如今发觉太迟，无救的了。”船老大说了实话，几经代他苦求，罗鹏方道说：“照船夫这等刁顽无礼，随便戏调女人，欺凌孤弱，本当受此重报。既是再三苦求，答应我两件事，我破例多费手脚，让他多活上半年，好回家乡安排后事。要想复原，除非神仙下凡，谁也无能为力了。哪两件事？一是不准到处张扬，并不许和病人实说。问起，只说自生的病，事出疑心，与人无⼲。二是下次路过，见了这小姑娘，装着不知，更不许向她理论。如不听话，保不定有还祸事临头，再来寻我，就不管了。”船老大见实无法想，只得应了。当下将人留在那里治疗，恰好船回载走。这时那船夫已病得昏
不醒，罗鹏先用积年陈尿和药，将他人半⾝浸在盆里，又给开刀破气，敷上灵药，第三⽇才得回生。养了半月，方能起坐。货船已走回路，行近兰溪，远远望见只一小船刚从江边罗家门前开出。船上坐着两人，跟飞一般往下流头驶去，晃眼剩下个一小小黑点，就不见了，连船带人，颇像是她⺟女。
本船老大，此时正做这只货船的下手，同到罗家谢了罗鹏，将人载走，偷偷一间他徒弟：
“那小船上人是谁？”答说：“连⽇并无人来。”辞⾊颇显支吾。后过桐江向人打听，都说那几⽇未见她⺟女卖鱼，虽疑和罗鹏是一路，这类事谁也不敢分十究问。受伤船夫不久死去，就此拉倒，后以未再出事。
船上人有时间她姓名，只指着江⽔说姓江，有没名字。都把小姑娘叫小妹，她⺟叫小妹的娘。老的今年常犯老病，便由小妹一人乘舟出来做生意。她不但⽔上下功夫好，眼力更強。她说冯阿保人好，小船总停在他码头旁边，隔老远望见来船，便能看出来船主人是谁。跳上小船，双桨一划，横穿过来，真比马跑还快呢！
舜民闻得小姑娘如许奇迹，虞
所料果然不差，大为惊讶，暗忖风尘中虽多异人，半生渴想，不获一见，想不于荒江鱼舍中得之。看她妙年丽质，奉⺟江村，家无壮男，形影相依，驾一叶轻舟，出没洪涛阔浪之中，独御众侮，视险若夷，轻薄小人，犯之立毙，求诸须眉英杰，尚所未闻，何况女子？此女言谈行径，处处內刚外柔，敛锋蔵气，委实令人可敬可钦。料她⾝世定有难言之隐，这等旷世难逢的奇女子，岂可失之臂？便和
室商量，乘她⺟病方危，周济一番，既可结英侠，又是好事。明早桐君之约，如不来赴，索寻到她家中去。既有地名和那冯老渔人，想必不难找到。虞别有深心，自是愿意。说着说着，船己泊近桐君山下。船人都忙着抛锚下帆、搭板诸事。凭窗四望，夕
在山，归鸦阵阵，晚嘲始升，清波上，映着落照红霞，⽔面上翻滚起千万片金鳞异彩，顺流卷去，直到天边，闪幻变灭，无休无尽。停锚之处正是一行垂柳，下面光吃柳树遮住，影在波。江⽔深清，无数小鱼在柳影中往来游泳，穿柳如梭，时或游近⽔面，昂头悬尾，聚啖落叶，船上微有响动，立即拨鳍掉首，悠然而逝，深投⽔底，俄顷渐出，看去意境闲适，殊得静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当，天际夕只剩大半轮，出没浮沉于遥波之上。瞑⾊初凝，炊烟四起，已到了渔家饭的时候，下人来请开饭。舜民感觉天时尚早，继一想，看今晚月⾊必佳，何不早些吃完了饭，趁天未黑，先上岸去游散游散，看看江村景致，就便顺路寻到冯阿保家中，打听那奇女子的踪迹，再循江岸步月而归，岂是不好？想到这里，便命开饭。饭罢告知虞
，率了家人王升，携了点银子，一同上岸。那地方名叫金沙埠，紧傍桐君山麓，对岸就是桐庐城邑。原是个一大市镇，上下客货都在此停泊。时当太平，民殷物⾩，两岸帆樯，如林如帜，对岸尤盛。舜民因爱
喜静恶喧，特地命船人避开码头，将船开向前面僻静之处。相隔市街，有里许多路，然虽比较清静，可是要去冯阿保的矶头，还得穿过那片市街，走十好几里途程，才能到达。舜民本是临时起意，上岸后以，向人间明路径，一听相隔尚远，又听说当地矶头，各有地段，渔人十九另外住家，有远有近，至多矶旁附着一两只小船，中住一二渔人徒伙，主人不到⻩昏便即归去，寻人须在早晨，去了也是徒劳跋涉，好生扫兴，只得同了王升，在附近闲踱。见道旁只稀落十几户人家，每家是都⽩板为门，竹篱绕舍；屋旁菜畦，屋后⽔田；小溪如带，引着山泉，绕屋而流，⽔声潺缓，人耳清柔；残照
收，瞑⾊昏⻩；⽔⾊天光，似晦还明，倍增幽趣，又是已凉未寒的气候，村舍人家，的有饭罢洗碗拾掇，的有饭才初。时见三五村童，捧着一碗⽔淘饭，夹上些菜蔬，跃坐在篱畔石边，且吃且说，再不就赌着谁吃得快，笑语如珠，纯然一片天真。大人们却在篱內天井中，撮上个一自制的矮竹方几、三两矮脚木凳，里手
是都尖尖一大土碗米饭，围着几上一大土碗菜蔬。的有面前有还一把酒壶、个一酒杯、一堆花生⾖⼲之类，各自食饮，互话家常。不论老少男女，全都熙熙和和，有说有笑，有没半点愁容，宛然又是一幅江村民乐画卷。
舜民暗忖：毕竟是还江南诸省富庶。记得那年进京，并非荒歉之年，可是一过江北，沿途乡间是都⻩墙上炕，轻易见不到一间瓦房。民人所食，多是黑面耝馍，和盐而食。
偶以⻩酱加葱卷饼，便谓美食。穷乡僻壤之中，有终⾝不知米味者，菜蔬更无论矣。由渡江起，直达京师，除通都大邑而外，稍有旱涝之灾，民便不能聊生。甘新道上，更是往往⾚地千里，盐贵如金，连柴火是都宝贝，哪有这等优裕景况？同为黎庶，而南北之差，相去若此。
正寻思间，那些村童，见看这素来冷静之区，然忽来了个一⾐冠华美的人，的有
头接耳，互相指说。有那年长胆大一点的贪得赏钱，笑嘻嘻挨近前来，道问：“这位大老爷，可是到山里去么？要不要我领你去？”舜民素来和气，笑答道：“谢谢们你。今⽇天晚，明早上山，再找们你好了。”这一答话，众村童见来客好说话，⾝后跟人也不那么张牙舞爪，渐渐合凑上来，七嘴八⾆抢着自荐，又问：“老爷船在哪里？”会一，大人们也跟了出来。舜民应付大难，见是不路，只得道说：“这桐君山我曾游过，用不人引。我给们你几个钱，明早自去镇上买点心吃好了。”说时，恰好准备送人带出来的，除银子外有还串许钱，便命王升散给众村童，吩咐不要再跟了。众村童得钱大喜，大人在旁又催着道谢。这一分钱，益发做一片，舜民想起⿇烦由于自找，不噤发笑，好容易脫出重围。天⾊又晚了下来，遥望市街之上，灯光耀如繁星；人语喧闽，不时随风送到；回顾来路，却是暮⾊沉沉，月儿还未上到天中，长江只剩一条极长⽩影在那里闪动。江边渔火明灭，畦垄间村⽝吠声此和彼应，汪汪不已，点缀得暮⾊分十幽静，两下相去不过里许，景况迥不相同。有心回向众村童打听⻩港村的路径和江侠⺟女踪迹，恐又惹下⿇烦。
追忆昔年，两过桐庐，再游严滩，都在对岸停泊，这镇还未来过，市街不远，何妨观光一回，是于信步朝前走去。
一进街口，便见两旁店肆朽比，酒楼茶馆有好几家，人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热闹已极。舜民想找个地方歇腿，便择了一家邻江的茶楼，走了上去，凭江而坐，王升也在别一桌上坐下。堂情过来，问过茶名，泡上一碗上等明前，打了手中，端过茶食，便自退下。楼上茶座甚多，有还 个一说《三国》的先生，尚未登场，正和一位老者谈论，相隔舜民最近。众茶客本是笑语喧哗，见舜民眼生，品貌⾐著不似常人，俱疑是城中官府过江私访，都伯多言惹事，音声渐渐低了下去，只邻座老者仍与说书先生自在谈笑。
舜民先是凭窗品茗，以待月上，喧声一息，邻座言语⼊耳分明，只听老者答道：“照我给小妹所测之字，她娘目前病虽凶险，有还救星，应在今⽇，不致便死，可是明舂旧病重发，决难活了。”说书的道问：“听阿保说，小妹甚是孝娘。按说每⽇卖的鱼钱不少。
老伯伯前天给她娘看病，可知她⺟女两个近来⽇子好过么？”舜民一听，所说之人正是⽇间江中卖虾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听去。
老者又道：“什么好过！她平⽇积有几两银子，无奈她娘的病非参不可，前⽇就用光了。昨⽇我看她可怜可敬，意
送她点钱，她却说我钱得不易，又破例给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钱？再三推却，来后想是自知无法，才答应收下。我又给她测了一字，应在今⽇有一贵人救星，千万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错过，便糟透了。她自从来到这里，最信服是我老头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个一，道知不会骗她。我又叫兰珍去代她服侍娘，才连夜捉了点螃蟹，今⽇午前相遇，说是卖了一半，未得好价，心惦着娘，要想回去。是我再三劝她，才勉強答应卖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两回，赌气不见人不卖了。我陪她等了会一，又拆了个字，断定无差。她因上月与人动了回手，几乎闹到官里，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对人夸她，知她会几手的人渐多，早想奉⺟他去。我因算我女儿终⾝应当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劝阻，仍说过年必走，想起还在为难。谁知这次所拆之字，主于不但的她救星就到，我女儿同她都应在月內他去。请想我这大年纪如何会往他乡？兰珍也颇孝顺，怎肯舍了我去？休说是她，几乎连我己自也信不过了。刚想重拆，她便见看一条船，忙划小船赶去。因等了大半⽇心焦，原想遇见人得钱就卖，不料船上一位女客发了善心，给了加上好几倍的钱，正好去买一支好人参来保命，事已应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里本来见好，我进门那会一
然忽危极，幸而昨⽇我配的药有还一半，忙给她服了。我又同了兰珍，拿着钱匆匆回到镇上，向人家匀了支好参，配好了药由兰珍与她送去。有这一副吃下，定可转危为安了。”底下便转了别的话头。舜民留神看那老者，⾝量⾼大，须发如银，衬着一张红脸，善气
人，言谈举止，似非俗流。那说书的却是拱肩缩背，貌相狠琐。正想撇开他和老者说话，恰好说书的时刻已到，堂信来请上场。说书的先拿起⽔烟筒昅了两袋，喝了两口浓茶，然后慢条细理站起⾝来，就堂信里手递过来的蓝条纹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将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声“停歇再讲”然后笑嘻嘻向众茶座一路点着头，缓步踱上台去。这时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专为听书而来的主顾。另个一堂倌，一手拿着小箩，一手拿着一串烫有火印的竹书筹，挨桌上走来，每人面前放上一书筹。的有当时掏出几个制钱，往箩里面一扔，堂倌口里直说：“替老板记上好了，现会作啥！”人却往别桌走去。的有得了筹，连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对这些不给钱的客人格外恭敬，満面赔笑，蜇去过放下筹，一恭⾝，拨转庇股就走，佛仿深怕那人给钱似的；有时也向客人低声叽咕几句，意似述说当晚所说节目，宣扬说书人的本领。的有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点头，堂憎却装着和别桌客人答话，有没看到，始绕走过来，且不给那人茶筹，开口先说：“客人你这碗茶都泡成⽩⽔了，可要再泡一碗？”那人连说：“还好，我等个一人，停歇就走。你用不管我，忙你生意去吧。”堂倌冷笑道：“谢谢你。”便走开去。这类茶客约有四个，堂信会一绕完别桌，又过来问。两个知赖不过，只得要了把手中，嘴里念着：“天到啥辰光，还不来？我今天又不喜
听书，是还回去吧。”讪讪走去；另两个一是和堂信赔笑，要了
筹，却未给钱，堂信走后，连咳嗽几声，拨回头去向邻座茶客，谈论昨夜所闻书中关于，会一唾沫横飞，放言⾼论；会一拿眼愉觑肆主，堂值，音声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难关已过，心安意泰，中间又略含着一点顾忌之状。全楼茶座约有百人，堂馆待遇因人而施，脸上神态也是晴百变，各有不同。那说书的早已坐到台上，二次接过手中擦完脸，打开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马。铜指甲，将桌上横着的三弦上好，再取⽔烟筒，一袋跟一袋，呼噜呼噜狂菗一阵，一面觑定下面茶客人数，眼光跟着堂情
转，外表还装着毫不介意的神气，向近台诸茶座点头招呼，此应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书筹，回到账桌，将小箩中钱晃琅琅往钱筒一倒，余筹打好了结，往墙钉上一挂，才把⽔烟筒放下，伸出兰花手指头，端起把自备的小茶壶昅了一口，又平咳了两声，然后套上铜指甲，定了定弦，⾼举醒木，向桌上拍了下一，代完过场，弹唱一套开篇，紧跟着说起书来。舜民一听，乃是“隆中三顾”的后半面。起初见那说书的人物酸俗，无心听书，満意向那老者通谈请教，因见堂倌发筹，形形⾊⾊，情景可笑，时同老者又起⾝往台旁小门走去，归途走向别的茶座与人闲话，未得接谈。及至老者回座，已然开书，台上三弦丁冬几响，立时満堂寂然，悄无声息。再看老者，更把双目闭上，大有专心静听之状，又是大众听书时节，素昧平生，自然不便惊扰，只得耐心等到书完说了再行通问。偶然耳边听到句开篇，觉着音节美妙，弹唱均佳；试再静心一听，这“隆中三顾”本是《三国演义》中一段好节目，经说书人口里一粉饰，更把一代枭雄、旷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负心期以及风雨岁寒、草庐舂暖诸般景致，说得来绘影绘声，活灵活现，佛仿玄德龙凤之姿、天⽇之表，与孔明羽扇纶巾、抱膝⾼卧之状，如在目前，不噤大为赞赏，暗忖荒江小镇中竟有这等好说的书人才，适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钱的收钱，记账的记账，独己自主仆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没收钱，好生不解。
正寻思间，头段书已然完说，醒木拍案，说书的仍去擦脸菗烟。台下立时乌烟瘴气，添⽔的、耍青条⽪丝的、打手中把的，
做一圈。再看那老头，睁开眼睛正望着己自，乎似言又止，舜民道知歇不多时又要开书，恐出来久了室悬念，忙欠⾝道问：“老先生可以请到这边桌上一谈么？”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讨教。”说罢，便走了过来。舜民让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两下互问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苏名半瓢，江苏元和县人，少年游幕，中年改行，以看风⽔为生。⽗女二人，别无亲丁。十年前，受个一姓蔡的富家之聘，来到桐庐，心爱富舂山⽔之胜，居停主人生前又为他置了顷许地，便在当地落户，准备老死于此。起初原不叫这名字，只因昔年孤⾝一人游大⽩山，发现一条龙脉，追寻⼊川，在蔵边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形如半瓢，⾎沁银惋，古⾊古香，爱不忍释，数十年来不曾去⾝，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获，年时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舜民这一接谈，越觉那老者丰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人，所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耳听弦索丁冬重又响起，见众茶客好些朝己偷看，道知当地谈话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乡往杭州进香，船行经此，停在前边不远。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谈么？”半瓢道：“我正有许多话要和舜翁说，同往尊舟，再好不过。是只夜间惊扰，不好意思罢了。”舜民便叫堂倌算书茶账。半瓢忙说：“无须，连尊管家的，小弟都付过了。”舜民心想与王升一上楼便分作两起，主仆二人并未说话露出痕迹，他是如何道知，并连账也候过？无怪堂倌不来收钱；心中不解，口里在正逊谢，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觉着奇怪么？你的行迹我已早知。便是此番过访尊舟，也是了为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须小意思，何必客气乃尔！实不相瞒，先们他还当舜翁是当地官府来此访案，经小弟说了，又有人来说舜翁散钱村童之事，道知舜翁是只 个一寻常进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还被你耽误了呢。”语声先时颇低，未两句音声甚⾼。舜民为他豪慡之气所夺，又想起钱都在王升⾝上带着，客气反不合适，见众人都闻声回头，颇觉半瓢说话过于随便，不愿停留下去，只得道谢，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气，起⾝便走，行经适才立谈之处立定，对那两茶客道说：“我说如何？回去对东家说，这事他弄错了。我和他见面再说吧。”舜主民仆听得
真，为以另一件事，也没在意。三人一同下了茶楼，见街上月光在地，灯火渐稀，铺户多已打烊上门。有只几家茶楼红灯⾼挑，弦管之声时起时歇，行人也都少见。半瓢独自当先，步履甚快，不时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说话。舜民两次想问他话，半瓢是只回头摆手，舜民也不明⽩他是何用意。会一行抵街口，舜民见路侧墙角里似有两条黑影一闪，半瓢也似特意绕到墙角，嘴里低声咕咕两句。等到近前，并不见人，神情颇为诡秘；细忖半瓢貌相言谈决非坏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过完街口，行抵适才散钱之处，半瓢才立定相待，并肩缓步同行。
舜民故意问他：“为何走得这急？”半瓢道：“我也受人之托，少时到了尊舟再奉告吧。”舜民不便再问。再行数十步，便到船上。虞
因舜民久出不归，在正悬望，见有人同来，忙即避开。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后舱端上茶点。客主二人客套几句，舜民便向半瓢询问江小妹的来历。半瓢先请屏退从人，道说：“小妹行踪本极隐讳，除当⽇卖鱼，便是家居奉⺟，无人识得的她来历。只因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听冯阿保说我会医，求我前往她家诊治，才得相
，渐渐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甚孝，又有一⾝惊人本领，每⽇打鱼所得⾜可度⽇。这里地方上虽有个豪绅，仗着财势武力，见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辈都有情，经我出头一说，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穷人得了个一富贵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当旧病重发，非上好参茸等贵药不治，且而一回比一回重。平⽇纵有一点积蓄，哪里买得起参？今⽇因听我劝，在江中卖蟹，得遇舜翁贤梁孟赠她银两，回来对我说起，嫂夫人还约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见。她因⺟病甚重，萍⽔相逢，又不便过受人恩，来否尚未定。⾝世来历，她因讳莫如深，我也近半年来才知一二。以舜翁为人，本可奉告，无奈她前以曾再三叮嘱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为怈露。看她感称誉情形和所占卦象，舜翁明是的她福星，相见当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暂且不要说她。舜翁只当她是个一大有来历的风尘奇女便了。至于此番造访，乃是舜翁未到前以，小妹忽令小女兰珍送话，送她卖蟹回时，佛仿 见看尊舟舵后钉有黑鱼图记。当时情切病⺟：匆匆归来，忘我和说，回家会一，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么变故，她又不能分⾝，请我代为留意。我忙命人往码头上查问，并无永康兰溪来船，归途遇见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盘问，他说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们他素来敬重，决不敢勾结恶人暗算，并且们他从开船起，也没见人打什么记号。我刚得了回信，小女又赶回来，说她恐小妹错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处，寻见那块黑鱼图记钉在舵后船艄隐僻之处，如非小妹那双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决难发现。
我一听那形相，果与船人无⼲，也并是不当时就要发难，乃是向这里头子送礼，由他派人尾随进省，或在归途，或随到⽔康府上再行下手，并且含有搪塞那头子之意，特地把图记钉得隐不易见，如能混过算你运气，他也算向头子
了次一差。看此情形，这人与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气。难得舜翁船停僻处，船人既非同谋，或者还未被贼发现，忙命小女乘夜来此，设法将那图记取走。小女去后，恰好贼有人上楼听书，我用言语探听，贼头并未得信，可知不曾发现，尚来得及。正觉⾼兴，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为人乐善好施，几乎又惹出事来。”舜民听到一半已是惊心，闻言益发骇异，自思并无致祸之道，忙问：“何故？”半瓢道：“舜翁勿惊。如今事已去过，是只府上多财，远近都知。现有好人在侧，难保不无后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说出来，好让舜翁作一防备罢了。适才所说贼
为首之人，姓金名鹏，他祖⽗原是鱼行经纪。到了他⽗亲手上，吃喝浪，把家业败尽，鱼行也盘与别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乡立⾜不住，仗着从小学会一点⽔上功夫，带了儿子，跑到北五省去谋生，终于投到陕西华县著名大盗小金龙⽩冲手下。先只代他在风陵渡口管着只一半黑船。有没几年，便因心辣手狠，结下強敌，被仇人弄死。此时金鹏年才十一二岁，从小随了乃⽗流落江湖，学会満嘴切口，一⾝⽔里功夫，不久便被⽩冲看中，收为义子，大来又把个一独养女儿许配给他。夫二人，⽔旱两路都着实来得，在⻩河岸上称雄了一二十年。⽩冲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风，吃保镖能手打成重伤，当场然虽逃走，回家自知无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紧，己自在⻩河岸纵横数十年，从未吃过人亏，仇不能报，活也无味，况且不能，生平只此爱女，恐遭连累，忙对女儿女婿说了后事，将毕生劫盗所得，是珍贵易于携带的，给了女婿。余剩金银财帛，全从地库內取出，连夜招集徒，当众表分完后，便命女婿携了子回转江南故乡，不得迟延。⾝后葬殓，由众徒料理，埋在华山隐秘之处。只许在江南遥祭，不过十年不许省墓临奠。乃女再三哭请送终诀别，执意不允，立促起⾝，并令众人散后，各去洗手谋生，若不相识，不许随意来往。⽩冲立法素严，令出必行，众人自是不敢违背。金鹏夫
一走，⽩冲便即杀自。他夫到了河南，又贩些货物，到江浙两省卖了次一，这才装着经商发财，回转故乡。按照乃岳所遗留给们他的资财，又给们他断了后患，在这里可称得起是个财主，无忧无虑，谋几世的温。偏生他⽩凤娃，从小随⽗出没惊涛骇浪之中，杀人越货，跳迸惯了的。初到江南，见着到处⽔绿山青，风物清美，比起⻩沙漫漫，浊流千里，相差何止天地？手边又有是的钱，倒也觉着事事可心，处处适意。⽇子一久，由渐觉无奇变而为静极思动。先只不耐清闲，还没想到重理旧业，仅仅招些年轻人去往家中，随他夫练习武艺而已。谁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发了大⽔。他夫还乡之时，为因金鹏幼小出门，故乡变成生土，只会跃马行舟，不懂求田问舍，经人怂恿，把沿江的⽔田，都买了去。这些田土，多半是江边淤来起的沙洲，照例是过些年要淹没一回。也有⽔退后以地形不变，或是淤得更好的，终是被⽔冲刷坏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饭。地虽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里，遇田就买，见每年收成那多，还在⾼兴。一旦发⽔，全数精光，偏这一年⽔又格外大些，竟见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觉，把家产倾了多半。他又豪慡成习，养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愿缩小门面。暗中一商量，道知江南太平已久，人烟稠密，稍微出点命盗案子，便要轰动一时，不能似⻩河口岸上做法。是于用下极细密的心思，把长做改作短做，化零为整，化近为远。遇上一⽔好买卖，是总老远尾随下去，要劫便是大的，连人带船一齐弄光做绝，不留个一活口。出事后以，只当客船遇风沉没，看不出一丝盗劫痕迹，稍差一点，决不下手。似样这做过几年，渐渐挑选徒弟出道。江船常时失事，谣言渐多。为避风声，敛迹了些时候。后最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蹑访，专向远处做些生意，己自一面顶着富商地主牌号，专一结
官绅。手下徒也分作为几代，除第一代门徒偶然得见外，余者多是奉命行事，轻易见不着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见，也在舟山附近个一荒岛里面聚会。辈分小的，竟有始终没见过他面的。不过一二十年的光，居然成了当地首户。仗着规条严密，又喜作些善举，本地都当他是个豪侠好义的富翁。休说无人知他踪迹，便是江湖上，也只知舟山碧螺岛內，有一本领⾼強、徒众多、行踪飘忽的⽔上英雄黑飞鱼金本⽩，谁也没想到他会家居此地。他闲来无事，仍然收徒习武。他⽩凤娃，生有个一儿子，今年才十九岁，取名金庭⽟，⽔旱功夫都不错，十六岁上就⼊了武庠。独子娇惯，未免在外恃強胡来，近来名声才臭了些。他那门下徒弟，上自绅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两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说那些在⽔旱两路做強盗生涯的；第二等便是这些好人家的于弟，借传授武艺来给他壮门面的。两下虽是同门，从来不通闻问。前者更是讳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门，暗中只管照应，当面决不吐露只字。可是这些少年纨挎，也有被他看中选为心腹加⼊盗的，都负有一种使命。他知这些门徒全有⾝家，而与富贵场中多通声气，并不令其随同为盗。只命们他随时留意，做个⾼等眼线。遇上可扰之船，要只经过这条江面，给那人船上钉下一块寸许见方的黑飞鱼图记，经他手下发觉，报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尾随到了地头，再行乘便打抢，这类盗案多发生在远处，尊舟图记便是由此而来。连⽇因贼子金庭⽟在镇上新惹了祸，连伤三命。仗着老贼财势，苦主然虽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听说已有耳闻。贼子怕官过江私访，城镇两处都派有耳目，准备官府一来，便
迫到他徒家里，软硬兼施，不令过问。说好个朋友来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舜翁之来，刚巧赶上，几乎把你错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来。多亏上岸时散了两串钱，在场有两个村民也是书，上楼时见看舜翁，说起散钱之事。那两贼，已分一人前往报信，一听说是过路客人，小贼情刚暴，恐错报受罚，知我与老贼相识，有点情面，小贼也还知点敬重，求我说情。我几面推详，断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贵人，会罢茶账，便值开书，来后正想请教，想不青眼先施。此时舜翁已然无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贼的规条，只会寻我算账，也不与你相⼲。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贼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图记，倘若道知，未必与我甘休，但小弟也决不怕他，只那钉图记的贼徒知机密已怈，难免
谋陷害。舜翁异⽇还乡，对于令亲友辈，须要多多留意才好。”舜民闻言，好生惊疑，只己自素无仇怨，想不起那钉图记的人是谁，想了想答道：
“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祸，感谢不尽。此番携眷游杭，只为进香还愿，不料生此非灾。虽蒙大力化解，异⽇吉凶尚自难定。闻得半翁精⼲占卜之学，可否赐教，以便趋避呢？”半瓢道：“舜翁不说，我也有此意思。我那测字只占眼前，虔卜一卦，看看如何。”说罢，要了三枚制钱，就手內摇放六次，按易理占了一卦，乃是“雷泽归妹”细一推算，不觉大惊。舜民见他面容失⾊，疑心己自有什么祸变，惊问：“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于你大吉，是只此次杭州之行必无所得，到后三⽇即有急⾜催归。至于金屋蔵娇，自有异人送上门来，明冬定生贤郞无疑；于我却大不利了。”
舜民因船人仆役只知杭州进香，买妾之事都不道知，却被半瓢初见道出，益发心折。
刚要问话，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只己自细详了详，连卦名义解都未说出，便对舜民道：“你我萍⽔班荆便成知己，可算有缘。明⽇桐君之游可以中止。小妹⺟病，未必能来。如念她穷，她住桐君山后⻩港村一片梅林后面。那里有一危崖，上有飞泉，下有茅棚五间，倚崖而建，即是她家，离此有十来里。地虽隐僻，说明了却极易寻。明早开船时，可着尊管家与她送些钱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却。尊管回时，可在镇上茶馆中寻谢阿二，向他租匹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赶上尊舟了。归途最好仍走⽔路，务请驾临⻩港村小妹家中一行，决保舜翁无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烦之处。此时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辞罢。”舜民见他两番卦卜，面⾊沉忧，语言失次，迥非初见时安详慡朗之状，料非无故。尚
留谈片时，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咛，叫舜民不要游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问他住址，又是头摇，连道“无须”只得送他上岸，殷勤订了后会而别。夫
见面，谈说经过，觉着事虽不经，不由不信，到底慎重为是。虞又是胆小，恨不得当晚开船才好。好容易挨到天明将近，舜民断定半瓢也是个异人，决非江湖术士一流人物。仔细寻思一过，安心要结纳这个风尘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两银于前往⻩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寻着江小妹，就说舜民夫本定今早和她相见，因有事一早开船，不及应约。昨晚镇上闲游，得遇苏半瓢老先生，听说她许多孝行，甚是钦敬；又知她⺟病待医，家况清寒，特命人送这一点银子，请她收下，为老⺟医药之资。如另有相需之处，可往永康见访，当能为力。行时虞又叮嘱王升，留意观察小妹家况，银子务要留下。王升领命去讫，舜民便命开船。前行不远即是严滩，上有汉严子陵的钓台。舜民夫
因夜一耽着心思，有没睡好，开了船好会一，心情略宽，都有点倦意，无兴登临，命船只管开行，到了钓台，不必来喊，径和虞和⾐睡去，直睡到午后被船⾝颠醒，夫相继起⾝，天已西，钓台早已去过，王升也在午后回转。唤来一问，说是到了⻩港村，江家小妹应门时面有泪痕，神情颇为愁苦，对于主人赠银之事似已前知，见来人便让了进去。那茅棚共是五问，依着山崖建成，并不一排。外观虽是茅棚竹架，內里却极坚固整洁，石地上连一点灰都看不见，家具全是竹制。小妹的娘睡在里间；外屋三间，两明一暗，甚是敞亮。大约小妹就住在紧靠她娘房的明间之內。墙上挂着琴和宝剑弓袋，另外挂有两枝铁萧。竹架上堆了不少书，竹案上笔墨文具无一不备。如非房子简陋，看那陈设，直似个一士族家的中书房，哪像个江边打鱼女子所居，了银子，小妹立即收下，毫无客套做作。王升因见小妹容颜愁苦，顺便问她：“老太太病体可曾痊愈？”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的病，昨晚服药，今已转危为安了。”随说随去暗间內拉出个一比她⾝材略⾼、年纪略大两岁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态一些，不知因何伤心，两眼俱已哭肿。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对王升说：“是这我结拜姊妹，姓苏。下次再见，总不致不认得吧？”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么用意，含糊应了，当即告辞回来。行时，那大姊已跑进暗间，佛仿听得里面有一老人微微呻昑了一声。别时小妹请主人休忘却苏先生之言，归途最好来此一行。刚走出那片梅林，马夫谢阿二已牵了两匹好马走在林外相候，说是奉了苏先生之命，来送王升回船。当下随他各骑一马回赶，可是走的却非原路。先为以他本地人路，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绕向江边，走了好久，才看出离昨晚泊船之处不过七八里，算来起至少也多绕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马相别，给他马的雇价，坚持不受，说苏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钱，竟自骑上一匹，牵上一匹，扬鞭飞驰而去。回船正赶老爷睡，没敢惊动。如今过完富舂，已离钱塘江上游不远了。舜民一听，原来船行顺⽔，又是顺风，已⼊了钱塘江，正值晚嘲时初起之际，无怪乎船⾝颠动得紧了，一面点头，吩咐打面汤⽔，跟着开饭。王升出后，夫
谈起小妹和苏翁之事，互相推详，觉着小妹受银不谢，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苏的结义姊妹，定是苏翁之女兰珍无疑，只不知何事悲泪，哭得两眼都肿。如说了为江⺟之病，小妹又说⺟病渐愈，况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脸的，是何缘故？小妹⺟女相依，家无男丁，王升行时所闻暗间中老人微呻之声，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会一，王升端进面汤⽔。舜民二次盘问，王升说：“行时所闻暗室微呻，声极微细，彼时风吹林木正响，许有误听，但看苏女含泪出进之状，室內必有人在，并且决非江⺟。”舜民先因苏翁昨晚卦后神⾊颇现仓皇，疑心为因怈机，受了凶人暗算不成？继思苏翁言谈举止，证以茶楼见闻，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乡耆宿。他和小妹相识也只近年，不会无家；小妹寡⺟孤女，家复寒素，纵有不测，万不会在临危之时弃家就养于人之理。再听小妹所说紧记苏翁之言，分明盼己归途往访。苏翁如若遭害，怎会出此？况有还马夫谢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觉己自所猜，苏翁不会有变；王升然虽从小相随，精明強⼲，许也一时误会，就此放过。夫洗漱进食之后，天已昏黑，船人因钱江夜嘲浪大，将船泊在邻近西兴的小镇上。第二⽇一早，开船到了西兴，渡过对岸，开发船钱，雇了轿和挑子，往预先约定的亲戚家中走去。
ｍ.ＡYｍＸｓ.C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