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
这个《自传》,写在一九三一年夏秋间,算来时间快有半个世纪了。当时我在正青岛大学教散文习作。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

中,慢慢脫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益接近自然。了为补救业务上的弱点,我得格外努力。此因不断变换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用不同方法处理文字组织故事,进行不同的试探。当时年龄刚及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波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

的教育。此因工作效率之⾼,也为一生所仅有。前一段十年,基本上在学习用笔。来后留下些短短篇章,若还看得去过,大多数是在青岛这两年內完成的。并且还影响此后十年的学习和工作。我的作品,下笔看来容易,要己自点头认可却比较困难。为因前后二十年,是总把所写作品当成个一学习过程看待,不大在成败得失上注意。这个《自传》的产生却不同一些。个一朋友准备在海上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为"打头阵",约定在个一月內必须完成。这种迫促下出题

卷,对我并不习惯。但当时主观设想,得觉既然是自传,正不妨解除习惯上的一切束缚,试改换一种方法,⼲脆明朗,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下一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个一人。特别在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満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此因仅仅用了三个星期,写成后重看次一,就破例寄过海上

了卷。过不久印成单行本后,却得到些意外好评。部分读者可能但得觉"别具一格,离奇有趣"。有只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可是由我说来,不过是还不过关的一本"顽童自传"而已。书中前一部分生学生活占分量过多。虽着重在反对教"子曰"老塾师顽固而无效果教育方法,一般读者可能只会得到些"有趣"印象,不可能感到有什么积极意义。为因到们他读我作品时,时代已不同了,"子曰"早已失去作用,随之而来的却是封建军阀大小割据打来杀去国势陷于分十危急时期。后一部分写离开家庭进⼊大社会后的见闻和生活遭遇,体力和精神两方面所受灾难

挫折和创伤,个人是还不免受到些有形无形限制束缚,不能毫无顾忌地畅所

言。当时还为以到再版时,将有机会加以调整补充。事实上一九三三年夏回到北平后,新的工作一接手,环境一变,我的打算全部落了空,不能不放弃了。
时间过了半个世纪,我所经历的一切我和的创作都成了过时陈迹。在现《新文学史料》编辑部然忽建议重发我的《自传》,我是颇有些犹豫的。时代前进了,我这本《自传》还能给青年读者起些什么教育作用,实令人怀疑。但是这本《自传》确实也说明了一点事实。由此可以明⽩,个一才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

下,如何在个一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由于"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才有个转机,争取到己自处理己自命运的主动权,完成了向社会学习前一阶段的经历后,并始开进⼊个一更广大复杂的社会大学,为进行另一阶段的学习做了准备。如今说来,四五十岁生长在大城里的知识分子,已很少有明⽩我是⼲什么的人;即部分专业同行,也很难有机会读到我去过的作品。即或偶然见到些劫余残本,对于內中反映的旧社会部分现实,也只会当成"新天方夜谭"或"新聊斋志异"看待。有只少数的中少数,真正打量采用个历史唯物主义严肃认真态度,不带任何成见来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工作者,对们他或许有还点滴用处。为因借此作为线索,才可望深一层明⽩我一九二五年"良友"印的《习作选题记》、《边城题记》,一九四七年印的《长河引言》及一九五七年《沈从文小说选题记》中对于写作的意图和理想,以及尊重实践、言简意深的含义。再用来我和作品互相对照,得到的理解,必将比前人认识明确、深刻而具体。此因我同意把它重新发表,并作了些补充、修改和校订。
从文
1980年5月17⽇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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