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横岭峪公社代理记书潘苟世天亮从炕上一爬来起,想的就是一件事:今天要好好准备“

接”县委记书李向南。
这件事害得他好苦,一晚上牵肠挂肚,接连做胡梦。按他己自的中医经来说,是脾之气不顺,肝火亦有些盛。他胡

穿了⾐服,趿拉着鞋,开门见山到了院子里,面对着鸟雀啾啾的横岭山刷了牙,扔下秃⽑开花的牙刷,又拿起黑乎乎的⽑巾,呼噜呼噜洗着脸。洗着洗着他停住,⽑巾贴在脸颊上又转着脑筋,想着今天排下的阵势有还纰漏有没。把⽑巾撂到盆里,一回屋,他的火腾地冒了上来。
老婆⽟珍照例是蓬

着头发,蜡⻩着脸,盘腿坐在炕上磨磨蹭蹭下一一停地叠着被子。炕上

七八糟,几条打补丁的红花布被子,被里早已由⽩变为黑,

糟糟地团成几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六岁、五岁、三岁,在正被堆上又滚又爬,又揪又打,她也没见看似的;顶多不急不慢地把扬着手要打二虎的大虎往边上拉一把;三虎一边哭一边尿在铺炕的油布上,她也不当回事,顺手拉过来一块脏布往他庇股下一塞。地下的尿盆还发着尿臊气。満眼黑糟污烂。潘苟世刚往里一走,又蹚着昨晚没倒的洗脚⽔,铸铁盆重重地哐啷一声,磕在他脚脖上。他黑红的脸上涌満怒气,充⾎的小眼睛溜圆地往外凸着。没见过样这窝囊废的婆娘,当初己自真是瞎了眼啦。
“孩子打,孩子尿,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你也可以管嘛。”⽟珍头也没回,不急不恼说地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虎庇股上打了下一,让他靠边。三虎哇哇地哭得更响了。
“你是口牲养的?”潘苟世瞪起充⾎的眼睛,是这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虎,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菗空骂着老婆。三虎依然哭着,他便把三虎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満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

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爱。墙上红红绿绿贴満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孩子是还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満刚刚始开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的油漆还未⼲,发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是还不灵。他又把柜上放的个一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虎这才

着小眼不哭了。
“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珍一边在炕上收拾,扫着炕,一边说。潘苟世有肺结核,还没除

。
“我道知。我的儿子,传染不了。”他又瞪起眼来。他着看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虎穿⾐服的背影,得觉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是不她给己自生了三个大小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

儿子。要是有没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他是独子,苟世这名字,是他一生下来算命先生给起的“屎狗”的意思。名字轻

,为的好养活,来后上学才改为在现这两个字。别看他上过初中,在

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満堂的旧观念还

強的,三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大虎、二虎、三虎也是他起的得意的名字。虎有生气,百兽之王,他是国中传统文化的信奉者。谁要夸他儿子有虎气,是博得他⾼兴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吵归吵,骂归骂,夫

是还夫

。他把孩子撂在炕上,道说:“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今天县里有人来。”他住在公社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前面”就是指公社。
“老人的事到底么怎办?”⽟珍问。明天是潘苟世的⽗亲去世三周年,这忌辰是大办是还小办?这个公社代理记书为此已费了好大思谋。
“当然办,按老规矩办。我是不说过了。”潘苟世在门口停住脚,转⾝道说。
“县委记书这两天下来,你不怕挨通报?”⽟珍收拾着炕下的脚盆尿盆,慢声细气说地着。她是个棉花

子,多

也不嫌

,多急也不着急,说话声没⾼过,有啥都能咽到肚里。
“老人受苦一辈子,这去世三周年,不办办么怎

待?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了。”潘苟世嗓门又⾼来起。
“顾县长要道知这事,会么怎跟你说?”
一提顾荣,潘苟世没话了。顾荣是他最感戴的上级。他原来在县农机厂当总支记书时,整人太多,积怨甚广,落实政策时成为众矢之的,⽇子一天天很难捱,很多事情追责任都要落到他头上。他都准备卷铺盖回村教书了,顾荣把他保下来,三下两下,调他到公社当了个副记书,来后又代理了记书。说话,顾荣还会把这个“代”字替他摘掉,是这
经已有过暗示的。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顾荣的话他么怎能不听呢?昨天去县城看顾荣,人家还一再提醒己自,啥事要添点脑筋,还笑着用了一句他

悉的典故:“张飞还耝中有细呢,你不能光有勇无谋。”是的,新来的县委记书歹毒得很,拾掇起人来⼲脆利落,真要抓己自
个一典型,就这一件事也能把己自

了。到时候,还是不哭都来不及?孙子讲过,可胜在敌。要在政治上不失败,首先要注意己自没纰漏,不被人抓住把柄。是这他几经挫折得到的最大教训。
他痛苦了。竟然立在门口,两眼有些发呆来起。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个一是知遇之恩,像顾荣对他;有还
个一就是⽗⺟的养育之恩。他十六岁那年正上初中,⽗亲伤寒⾼烧,他给⽗亲披上一块油布,冒着雨连走带爬,上坡过沟,背着⽗亲十里地,蹚过湍急的横岭河送到医院。为因跪着用膝盖爬坡,膝盖磨得骨头都露出来了,⾎淋淋的。从那时起,他这孝子的名声就传开了。他爱惜这个名声,心中也真有那孝心,至今一想起⽗⺟省吃俭用,手战抖着把

蛋换下的钱塞到他口袋里,供他上学,他就鼻子发酸。此恩不报,还算人吗?
“这个,等会儿再说吧。实在不行,叫叔伯和侄子们他出面办,我少露面就行了。”说着,他一甩手。他甩手的势姿也是独特的,右肩低着,右手缩在下垂的⾐袖子里,像好是唱戏的抖⽔袖,由里往外一甩。实在不耐烦了就连着甩几下。
“有还,你也别太死心眼了。”老婆在后面又有话了。
“又么怎了?”他不耐烦地往后甩了下一手,抬脚往外走。
“我看你对新来的县委记书有成见,群众对他印象都

好的,叫他李青天。”
“他是不明摆着想排挤顾记书,想在古陵称王称霸?”
“们他的事,你也不都清楚,你别叫别人当

使。”
“什么当

使?我是自觉自愿,不能对不起顾记书。个一人要连这点好歹都不知,还算个人吗?”他唾沫星飞溅着。他是重视忠诚的,他常常给下属们讲:咱们起码要向诸葛亮和关羽学习,人要有人品,忠诚老实,鞠躬尽瘁。
⽟珍想张嘴说什么,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不言语了。这个孱弱的女人原来在县招待所当会计,自从嫁给潘苟世,就又佩服他又怕他,也越来越担心他。他⼲事太凶太绝,谁要用上他了,他真能像条狗似地

冲

咬。农机厂⼲不下去了,垂头丧气了一阵,到了横岭峪公社又缓过气来,硬梆梆地抖起威风来。别看人们对他毕恭毕敬,但是,女人的眼睛却能看到隐蔵在后面的各种不満。她什么都不说,可她里心什么都明⽩,以所她什么都担心。潘苟世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态度,可他的眼睛实其什么都没见看,以所他也什么都不怕。
贵人抬步难。潘苟世刚出门,就差点和个一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撞个満怀。原来是给他油漆家具的大老张,县木器厂的油漆工,横岭峪人。
“潘记书,头遍漆⼲了吧?今天该上二遍了。”他笑呵呵地放下油漆桶,老朋友似地随便拉过个小板凳。
潘苟世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又拿烟,又点火。有人说他见当官的后襟短前襟长,见老百姓是前襟短后襟长,也不尽然。不管是什么⼲部,要只是他属下,他都敢骂;可是非他属下,哪怕是个老百姓来找,他都客气得脸不离笑,手不离烟,又点头又哈

。他明⽩己自的权力范围。
“这颜⾊还可以吧?”大老张用手轻轻摸着油漆过一遍的家具,自我欣赏地上下扫着看。
“可以,可以。”潘苟世连连点头,他到外屋掂了下一暖壶,空的,便不満地看了一眼老婆,⽟珍立刻拎上暖壶出去了。他又回到里屋同大老张说话:“是还这深栗子⾊的好,咱们看不惯那清淡⽔亮的颜⾊。我本来想不做这些东西,我这个人不讲究这一套,在农机厂么这多年,也没做过一件家具。”
大老张扭过头看了下一外屋放的两件旧家具,个一就是那个黑污油亮的红漆柜,有还
个一同样黑污油亮的红漆方桌,再加上炕上两个黑糊糊的红漆木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潘记书,你那是朴素嘛。”
“搞摆设讲排场有什么意思?无聊得很。现代化也是不在这儿化。”潘苟世噴烟吐雾说得起劲了,口气中带着鄙夷。他去过最厌恶别人家里左一套家具右一套摆设,⽔溜光净穷讲究,走进去手脚都没地方放,真如不一进家就拉过小板凳来坐自在。他一直以己自家的简陋为荣。但在现,眼前这套亮光光的新式家具

面堵着他的嘴,话一拐弯就又转了:“这会儿是⼊乡随俗了。同志们都鼓动我闹,木料送到院里,也罢,随便闹上这两件吧。”
说这话时他有无限感慨。“好就好在投降”他脑子里自嘲地冒出一句评《⽔浒》时的语录。是啊,己自
像好也在投降。去过坚持的一套套东西不知不觉改了,己自骂什么别人?有什么脸?这是不⽟珍提着暧壶从前面灶房打⽔回来了,着看她那烫成弹簧卷似的头发他就别扭。去过他在农机厂,专门对青年工人讲过,男的头发不要长,女的头发不要烫,要“俏也不争舂”是这他好长时间不断自得地重复的一句话。可是来后,连老婆也悄悄烫了发,他居然也没说什么。说什么呢?社会风气潜移默化,全然变了。他在现看不起老婆的是只土不土洋不洋,要烫发⼲脆就像那些会打扮的姑娘们一样,弄得像样点,么怎她一烫就卷⽑羊一样奓着,一股寒伧劲呢?他着看老婆给两个茶杯倒上了⽔,大老张端起了那个己自专用的掉了把的⽩⾊搪磁杯,他急忙站来起,伸手制止道:“别用这个杯,老张。”他有肺结核,不能传染别人。
“么怎了?”大老张不解地问。
“啊,那个杯子烫手,”他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说地“用这个玻璃杯吧。”他不愿让别人道知他有肺结核。痨病,不光彩,有损他的威严形象。
“没事。”大老张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潘苟世回头和老婆相视了下一,见老婆张嘴要对大老张解释什么,他挥手道:“你快收拾屋,弄早饭吧。”⽟珍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没吭气到外屋去了。
大老张一边喝⽔,潘苟世一边着看别扭,己自缺了德啦。
正喝着⽔,二虎进来了,大老张一把将二虎揽到怀里:“来,二虎,叫张叔叔抱抱。”他抬头着看潘苟世说:“你这三个小子够

的,个个都虎气。”
这下撞着潘苟世的笑神经了,他⾼兴地露出一嘴⻩牙,一边笑眯眯地菗着烟,一边道说:“三个傻小子。”
“们他长大了娶媳妇,一人一套家具,油漆活我包了。”大老张慡快地向上一摆手。他的摆手很特别,手掌就像好他拿的油漆刷,往上刷漆似地一扬。
潘苟世更⾼兴了。他不道知,要讨好他就要夸他儿子虎气,是横岭峪人人皆知的。大老张也是摸准了这个行情。帮着油漆家具也好,夸儿子虎气也好,是都大老张的铺垫,他见机会成

了,正经话才提了出来。
“潘记书,有个事想求求你。”
“说吧。”他愉快地应道,时同递过烟去。
“我是说宋安生的事。”
“么怎?”潘苟世警觉地道问,递烟的右手收住了。
“他年轻幼稚,有什么错误,你就原谅了他。潘记书,你可能不道知,他是我外甥。”大老张嘿嘿地笑了。
“这话不行。”潘苟世的脸下一沉了下来,把右手拿的那

烟连同左手拿的烟盒往旁边的矮方桌上一放“他年轻幼稚?他什么都明⽩,聪明得很。

本不把我这个记书放在眼里。”
宋安生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原来是横岭峪小学的校长,来后又当了公社副主任,分管文教、卫生、科研等

七八糟一摊。这个⾼中毕业生在各方面都有一套,老是和潘苟世意见不合。潘苟世对他恨之⼊骨。他恨他文化比己自⾼,恨他能说会写比己自強,尤其恨他在半个月前的全县提意见大会上,越过他和新来的县委记书直接挂上钩,告了他的状。他在现就是要好好收拾他。下级理应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不越级出风头。破这几条就是破了潘苟世的大忌讳。宋安生在现才道知后悔了?怕了?求人来说情了?晚了,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潘记书,他有啥缺点,您多批评他。”大老张有些尴尬地讪笑着。
⽟珍抱着三虎在门口也劝责地揷话道:“你不会和小宋谈谈?”
潘苟世见老婆也替宋安生求情,下一跳了来起,唾沫飞溅地吼道:“外面的事用得着你瞎掺和吗?这个叫你求情,那个叫你求情,走后门走到我头上来了。我告们你说,不行。谁再来这一套,我唾他一脸。”
“唾一脸”是这潘苟世最雷霆大怒的话了。但凡一听这话从代理记书嘴里出来,横岭峪的人就噤若寒蝉什么都不敢说了。大老张然虽在城里上班,也深知横岭峪这行情,他窘困地讪笑着,己自摸出烟来,低头点着,划火柴的手微微有些打颤。⽟珍着看实在不过意,又斗着胆慢声慢气地对潘苟世劝说了一句:“当面给你提意见的人不定一坏。你不要对宋安生有成见。”
“你再张这烂嘴,我唾你一脸!”潘苟世⾎红的眼睛冒着火,指着老婆吼道。从来有没人在他骂了“唾一脸”的话后还敢顶撞他,今天竟是己自老婆打己自脸。“宋安生什么东西?小小野心家。到处争出风头。他是不能吗?找他靠山告我去。和小学教书的姑娘勾勾搭搭,还和陈村那个姓林的小寡妇来来往往。他个一人做事个一人当,用得着你护吗?”
“你不要随便

说人。”丈夫的脏话实在让⽟珍听不下去。她道知那“小学教书的姑娘”是指本村的肖婷婷,小寡妇是指林虹。
“我唾你一脸。”潘苟世实在按捺不住,呸的一口唾在⽟珍脸上。
大老张震惊了。刚刚推门进来的公社电话员小乔姑娘也站在门口惊呆了。
潘苟世己自也立在那儿呆了。
⽟珍抱着三虎⿇木不仁地站在那儿,有没擦脸上的唾沫。她目光呆滞地着看丈夫,像是看个一陌生人,蜡⻩的脸上蒙着任打任骂的凄凉之⾊,三虎为因害怕,双手紧紧搂住她脖子,回头惊恐地着看⽗亲。大虎、二虎不声不响地靠到⺟亲⾝边,一人抱住她一条腿,回头扬着小脸着看⽗亲。三个孩子,六只滚热的小手紧紧抱着她。孩子都道知她委屈。两颗混浊的泪珠,慢慢从⽟珍的脸上流下来
“唉。”潘苟世一捶脑袋,一庇股坐在小板凳上。己自是做什么孽?。
“大婶,潘记书这几天工作忙,有时候心情烦躁点,您别在意。”小乔甜甜一笑,上来从⽟珍怀里接过孩子。她是个乖巧的姑娘。“您看这三个孩子跟您多亲啊?个一个么这虎气,着看
们他就什么烦都有没了。”她瞟了潘苟世一眼。今天夸孩子虎气也没引出记书的笑容。小乔又掏出手绢递给⽟珍,⽟珍摇头摇,用手推了回来。小乔莞尔一笑,对潘苟世说:“潘记书,我是来叫您接电话的。”
“叫们他谁接一接记下来就行了。”潘苟世摆了下一手道说。
“是顾县长来的。”
潘苟世腾地站了来起:“好,咱俩去。”他走到里屋门口,扭头看了看⽟珍,叹了口气,又拔脚往外走;走到外屋门口,又返回来,从铁丝上扯下一条⼲⽑巾塞到⽟珍里手;又一眼扫见矮方桌上的茶杯,拿来起把⽔就地一泼,扣在一边,又把玻璃杯倒上⽔放到大老张旁边:“老张,你喝⽔,用这个杯。烟,你己自拿。”他把烟盒推到大老张旁边,尴尬地笑了笑,转⾝出了家。
他走起路来是总
样这往前哈着

,急匆匆像赶火车似的。腿有点罗圈,膝盖往外,大撇开的八字步,大号布鞋是总趿拉着地,脚步咚咚咚地很重。今天心绪不好,就趿拉得更厉害了。小乔跟在后面,着看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想笑,不过她没笑出来。她马上要做是的使这位潘记书脸上露出笑来。要不,今天公社大院里一天气氛紧张,谁也别想出大气。
“潘记书,这份广播稿,你审查下一吧。”小乔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递给潘苟世,她是还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呢。
“这不定一要我看嘛。”潘苟世说。
“这篇文章重要啊。”小乔撒娇地噘起嘴“是还你亲自看看好,起码你得亲自签个字。要不哪行啊?”
这话如解气的灵丹妙药,潘苟世的情绪下一好来起,很受用。特别是“亲自”二字,他最喜

听。他立刻站住接了过来,手指蘸了下⾆头上的口⽔,翻看了一两页,便掏出黑杆大笔⾆的旧式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笔认真地批示道:“此稿万分重要,同意火速广播。潘”那两笔字歪歪扭扭的,真不么怎样。他手伸直,拿远了,左右看了看,又在后面添上⽇期,很満意地又端详了一眼,递给小乔。他最喜

批示。大小个一什么条子,一张上传下达的报表,他都必定要往上批两句。明明是当面见了两句话就能办的事,他也要拟个文,再来个“请公社

委诸同志传阅考虑”
两个人进了公社大院,路过

门而立的影壁,上边贴着墙报。小乔又站住了“潘记书,您看墙报又该换新的了,您再给写首诗吧。”
“我那诗哪行啊?”潘苟世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地谦虚道。
“谁不道知您最会写七绝、七律古诗了。”
这娇滴滴的话真让他的心像被熨过一样舒帖受用。在现,能有几个人像他样这懂平仄韵律的?再样这下去,国中的古典诗词非绝种不行。
“那这次写什么呢?”他笑嘻嘻站住,抬头着看上一期墙报。红红绿绿的报头,花边,头条位置就是他上次写的一首“七绝”所谓七绝,不过是首打油诗,是只他还没研究过二者的差别而已。
计划生育真谓好,

的旨意要记牢,
子孙万代长远计,民人生活步步⾼。
他着看颇有些自得。特别是“真谓好”那个“谓”字,有还“

的旨意”那“旨意”二字用得很妙,不俗,很有些古诗味道。了为这几个字,他曾皱着眉趴在办公桌上很斟酌了半个多小时,涂来改去,连午饭也忘了回去吃。古诗就要样这讲究炼字。要不么怎出来“推敲”么怎又有“舂风又绿江南岸”?略有遗憾是的,墙报被雨淋了两天,红纸绿纸都褪了⾊,字迹也洇得模糊不清了。后以应该在这墙报上装个檐。么这重要的事情在眼⽪底下也没个人注意,样样都要他亲自抓。什么事他不亲自抓能行?他决定回去拟个文,內容款式都想好了:“了为保证墙报这个阵地的宣传效果,们我墙报的上边是是不应该装个檐?请

委有关同志考虑下一。此件传阅,请每人亮亮己自的意见。潘”
“你随便写个什么就行。”小乔又在⾝边娇嗔道,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当记书的还不道知,那还么怎
导领
们我。”
潘苟世开心地连连点头:“好,好,今天晚上我菗两个钟头好好写写。”
他心情完全舒畅了。小乔这姑娘讨他喜

,么怎就喜

了,他当然有没多想。她刚调来时,他最看不惯。没别的原因,就为因她长得太漂亮,⽩嫰的秀气脸,黑亮的眼睛扑闪闪着,一看就不规矩。他不喜

漂亮姑娘。原因很简单,漂亮姑娘总让他感到有庒力,让他不敢正眼看,说话也不自然,常常闹得他失了尊严。他这个年轻时就的有怯病在现也没改了。去过在农机厂时,青年工人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潘二酸”说他是见上级导领巴结溜

,第个一寒酸;见漂亮姑娘不敢抬眼,第二个寒酸。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暴跳如雷。为因这,他更恨漂亮姑娘。特别憎恨那些样子风流的。他骂个一女人坏,最恶毒的字眼莫过于“风流”或许又是为因
己自老婆长得不好看,尤其加強了他对漂亮姑娘的憎恨。可是,小乔对他潘记书长潘记书短的,终于甜得他顺心也顺眼了。慢慢地,他不但看惯了她,且而越来越喜

她。小乔尊重上级,服从导领,是这最大的优点嘛。是只小乔到他家里来一趟,他完了就要无缘无故对老婆发一顿不満。是不嫌⽟珍邋遢,就是嫌她笨,嫌她不道知个待人接物,没个灵活气。这会儿和小乔并肩走着,她⾝上那一股什么粉的、⽔的幽香弄得他里心⿇酥酥的。也该给己自那口买点这。咳,也不知她那不土不洋的会不会用。
到了总机室,一拿起电话,那些

七八糟的想法就都烟消云散。小乔笑昑昑地倚在旁边,用手指在

前绕卷着披下来的头发。他也看不见她了,连幽香也闻不见了。他只听见电话里顾荣和蔼威严的音声。那音声沉甸甸的,让他感到很大的分量。他至甚想起昨晚梦的中
个一镜头:顾荣坐在⾼⾼的山顶上讲话,整个山⾕雷鸣一样轰响着他的音声。
小乔在一旁着看他,里心
得觉很好玩,刚才在家里气势汹汹得吓人,眼睛要噴⾎似的;这会儿,隔着电话也点头哈

的,成另个一人了。
“我,我都有思、思想准备。”潘苟世对着话筒有些结巴说地。每到关键时刻,小时候口吃的⽑病就又带出来了。
“谁道知你那个准备是个什么准备啊?再说,光有思想准备就行了?”顾荣亲切中带着点长辈的揶揄“你是不精通《三国》吗?大意失荆州哦…”“是是是。”他连连点着头。放下电话,已然是一额头的汗了,他掏出一团黑污皱巴的手绢擦着。顾记书对己自的提醒和敲打是常非及时的,是完全必要的。看看一早晨己自都⼲了些什么?闹来闹去的把正经事倒丢到一边去了。今天,新来的县委记书
是不要来吗?明明是把横岭峪当眼中钉⾁中刺,来拔钉挑刺了,己自还在怄傻气,这是不要大意失荆州?顾记书到底有⽔平,敲打在点子上。想到他居然还道知
己自精通《三国》,他里心颇有点暖烘烘醉陶陶的很感动。顾记书真是知人善用。
他想起昨天去县里招待所“贵宾院”看望顾荣的情况。后最只剩下们他两个人时,潘苟世鼓了半天勇气,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顾记书,您⾝体好点了吗?要不要我给您号号脉?…啊,我,我懂点脉理,懂,懂得不多。”他有些结巴了,脊背上经已汗涔涔了。
“早不要紧了。”顾荣仰⾝坐在沙发上,摆了摆手“么这远,一二十里地,你三天两头跑来看我,不容易啊。”他指着他,诙谐地开玩笑道:“忠臣。啊?呵呵呵。”
潘苟世也笑了,眼睛都有那么点嘲

了。他的感动顾荣也看出来了,顾荣也有些感动。实其,他原来很看不起潘苟世,⼲什么事太穷凶极恶,没个分寸⽔平,影响太不好。但是,他看中了这个人的忠心耿耿、敢打头阵。样这的人实其最好用,冲锋陷阵不怕得罪人,绝不会打着导领的牌子去打人,己自躲在一边做好人;更不会尾大不掉离心离德。为因他那股恶劲,到处积怨,很难另立山头。实在群情

愤,可以当众训他三句,护他两句,既软硬兼施收拾住了他,己自又能以此得人心。这种老谋深算的用人艺术,当然是潘苟世想不到的。
“我总不能在顾记书遭灾倒霉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我…”他结结巴巴地竭力想表示己自的忠诚,但这笨话无疑让顾荣不快了。他很快把话题转到李向南第二天要带着县委班子下乡的事上:
“横岭峪,他是不要去吗?”顾荣靠在沙发上道说“不能说是眼中钉⾁中刺,起码是他不太顺眼的点吧?你潘苟世也有姓顾的嫌疑。”
“那我非和他⼲不行。”
“⼲什么?”顾荣不満地抬起眼着看潘苟世,拉长了音声讯道问“要团结为重嘛。回去把公社的工作总结总结。摆主流,摆成绩,要理直气壮。有什么问题,特别是难解决的问题,也可以摆出来向县委记书请示工作嘛。”
这话,潘苟世听明⽩了。这就是密授机宜。
他连连点着头,罗圈着腿恭顺地站了来起:“顾记书,您坐着,我这就回去准备。”他塌着右肩,右手垂在膝前,袖子又长出一截,一边连声不迭地劝阻着顾荣,一边倒退着出了房间。这种绝不把脊背对着导领退出办公室的“潘式”步法,早已给他带来流传甚广的伴着哄笑的“荣誉”那是他本人还不自知的“荣誉”
此时,他腾地从电话机旁站了来起。昨天,他已安排好了对县委记书“将军”的阵势;在现,他还要趁着早晨和前半晌的时间再周全地过一遍。李向南来横岭峪拔钉,就要让他撞在铁钉上。他刚走出电话室,大虎跑来叫他回家吃早饭。他不耐烦地挥了下一手,打发道:“回去告诉你妈,我没时间,不吃了。”大虎仰着小圆脸畏怯地着看他,一声不响地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吃早饭?太

经已照得公社大院那排西房的⽩灰墙亮晃晃的,横岭山也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土是土,树是树,连小石小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还顾得上吃饭?
要抓紧。第一,把公社的工作再通盘周密地考虑一遍,检查安排一遍,绝不能有任何漏洞叫李向南抓住。整人是都抓住借口才能下手的,这个经验他是最明⽩不过的。第二,更重要的,要准备上一堆难题“请示”县委记书。让他难办,碰个灰溜溜。
想到给新来的县委记书来个“出难题”他又奋兴又紧张,手心都攥出热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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