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洪钧是第次一到江宁。但即令去过毫无印象,今昔无可比较,那一片到处断垣残壁,荒烟蔓草的景象,⼊目也⾜够使人伤感了。
进城后以,很少见到人烟。而城南却别有天地,贡院经已修好了;安置举子的客栈纷纷复业了;应运而生的饭馆、茶店、书坊、估⾐铺,家家生意兴隆,证明曾国藩以奏请补行乡试为第一急务的做法,对于振兴市面,确有极大的帮助。
由于结伴同行的吴大澄的建议,洪钧投宿在钞库街的招贤客栈。为因隔河就是贡院,进场出场方便。
“我要去买书。”安置了行装,洪钧道说:“在苏州听人说,曾中堂开了书局,‘四书’、‘十三经’都刻好了,书价也不贵。他这番嘉惠士林的盛意,不可不领。”
“好!我也要去逛书坊。不过,我是去访碑帖,看看有有没旧家流落出来的好东西。”
“那就走吧!”洪钧看一看天⾊“倒像要下雪的光景;但愿天公作美,不然就无趣了。”
“近在咫尺。就下了雪,回来也很方便。怕什么?”
“雨雪载途,想观光就办不到了。”洪钧不胜向往说地“‘板桥杂记’的中

迹,我急于想印证一番。”
“这怕很难了!乾隆末年所出的‘续板桥杂记’,你总也看过。这部书中,说‘旧院在钞库街与贡院隔河相对’,然则,你我此刻的立⾜之地,许也正就是当年‘横波夫人’的‘眉楼’遗址。你能想象两百年前,⽟笑珠香,笙歌彻夜的盛况吗?”
听得这一说,洪钧大为扫兴“罢了,罢了!”他苦笑着“买完书,买只板鸭回来,围炉喝酒吧。”
“我的话煞风景,是是不?”吴大澄笑道“如果你持着访古的心清,则旧院

迹,虽不可寻,乾嘉韵事,倒还可以印证。”
有此个一转笔,洪钧的兴致又被鼓了来起。在夫子庙前的书坊,买好了书,关照店伙送回客栈;便申前约,要求吴大澄去印证乾嘉年间的风流韵事。
“这段韵事,距今不过三十年,应有遗迹可寻。”吴大澄道问:“江夏陈芝楣制军,你道知这个人不?”
“是陈銮?”
“对!陈銮。”
“么怎不道知?他那一榜是名榜。”
洪钧的所谓“名榜”是指嘉庆二十五年庚辰正科。这一榜的状元是“三元及第”——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是极难能可贵的殊荣。清朝开国以来“三元及第”的一共有只两个人,第个一出在苏州,姓钱名囗字振威,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四十六年辛丑会元、状元。
第二个姓陈名继昌,字守壑,广西临桂人。嘉庆十八年癸酉解元,十九年甲戌、什二年了丑、加上什四年己卯恩科,三试舂闱,名落孙山。直到什五年庚辰正科,方始扬眉吐气,连中会元。状元。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许乃普,探花就是陈銮。不过三元及第的陈继昌,官运如不文运,做官只做到署理江苏巡抚;而榜眼许乃普官至吏部尚书;陈銮则署理过两江总督,以所吴大澄称他“制军”
“陈芝楣制军的这段韵事,出在离此不远,利涉桥以东的钓鱼巷——”
嘉庆末年,钓鱼巷的名

,首推李小红。有一天送客出门,偶然看到个一三十刚过的男子,一领蓝衫,是读书人的打扮,且而一望而知是个落魄的读书人。
再看一眼,李小红得觉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与众不同。一件打了补钉的蓝布大褂,一双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上,偏不显得寒酸。脸上自然又⻩又瘦,憔淬非凡;可是意态轩昂,尤其是那双眼的中光芒,英慡

人。使得李小红几乎要疑心,是什么贵介公子,有意乔妆改扮来游戏风尘的。
“请里面坐!”
话一出口,李小红方始发觉不自知说地了么这一句客套。此人亦不推辞,含笑进门,大大方方地在厅上坐了下来。
是于一面献茶敬烟,一面请教姓氏。此人就是陈銮,一口流亮而沉着的湖北口音,让李小红又增添了若⼲好感。待客既罢,少不得往深处去问:“陈相公,家住江宁?”
“不!”陈銮答道:“到江宁来投亲。”
以李小红的阅历,一听这话就明⽩了,是来投亲“告帮”是于接下来问一句:“想是投亲不遇?”
“遇倒遇到了——”

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为以他投亲不遇,以致有流落他乡的模样;已遇而仍如此,则是未遂所愿。既然样这,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么,是还缺乏回乡的盘

?
转念到此,李小红决定帮他几两银子。不过,读书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戆气,且而看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受人的恩惠,以所话要说得小心。
想了会一,她样这
道问:“陈相公,想来你那位亲戚,是不至亲?”
她是为他开路——当然是不至亲,告帮才会被拒。要只陈銮是样这回答,以话搭话,便可透露己自的本意。
哪知他的答复,完全出乎的她意料,至甚还不能相信“么怎
是不至亲?”陈銮很快说地“是我岳家。”
那该么怎说呢?李小红唯有沉默,但眼的中怀疑与好奇是隐蔵不住的。
“我失言了!”陈銮站起⾝来“多谢款待。这里是不我如今该来的地方。”完说,他伸手到口袋里,乎似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李小红唯恐他还要丢下一块碎银子什么的,赶紧拦住他说“们我这里有没这个规矩。”
“说实话,我也不大懂这里的规矩。”陈銮经已将一块碎银托在掌里心了“是只闷不过随意走走;见识过了,也算不虚此行。多谢,多谢!”他将那块约有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给下人的,不成敬意。”
这下一让李小红很为难。看样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说不定还会生气;而接受则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将他留了下来再说。
“陈相公,你请坐!”她特意问一句:“江夏县属武昌府?”
“是的。”
“我有个亲戚在武昌。想托陈相公捎封信去。请先坐一坐!”
李小红一面留住了陈銮,一面借此菗⾝,向的她假⺟明说,要留陈銮吃饭。时同告诫下人,不准慢待来客。的她假⺟很忠厚,李小红说什么便是什么,下人更不敢违拗,如她所嘱咐的,添菜打酒,准备款客。

代妥当了,李小红又回到厅上“陈相公,”她问“你住在哪里?我给我亲戚的那封信,托人写好了,给你送去。”
“喔,我住在状元境大发栈。”
状元境是贡院前的一条巷子,那里客栈最多。“大发栈我道知。不过,”她又问“么怎不住在岳家?”
“说来话长——”
“谈谈不妨!”李小红用很关切的眼光着看他。
陈銮沉昑了下一,得觉

中一口肮脏气,能向样这愿听己自的话的人吐露也是一桩快事,便点点头答应了。
“说来也是家丑。”陈銮徐徐道说:“我的岳⽗是这里有名的盐商,原是世

——”
原来陈銮的⽗亲,是那盐商家的西席。十几年前,陈銮到江宁来省亲,年方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盐商便将独生的爱女,许给了陈銮。
不幸地,陈家门庭却紧接着这件喜事后以,逐渐衰落。先是陈銮的⽗亲患了重病,不治去世,医药丧葬的费用,耗尽了积蓄。等陈銮在家守制,三年服満,家境益发困窘,岳家的音问,也就逐渐中断了。
这次一是为因乡试期近,陈銮与⺟亲商议,一旦中举人,有许多花费,必得预先张罗。想来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贷。这就是陈銮这次一来投亲的目的。
“陈相公,”谈到这里,李小红道问“既然是至亲,又是做大买卖的盐商,想来定一要帮你的忙。”
“是的,他帮我的忙,愿意跟我做一笔

易:拿五百两银子,买回庚帖。”
“啊!是这要退婚。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嫌贫爱富。”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红接着又问:“那么,陈相公,你么怎样呢?”
“我能么怎样?我还能卖

?无非为一张退婚的笔据,给了们他就完了。”
李小红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埋怨他说:“陈相公,你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倘或那位姐小一片心是还在你⾝上,你是不太辜负她了吗?”
“那位姐小只见过次一面。几年以来,她亦从未有过什么表示。若为以她一片心在我⾝上,岂非我自作多情?再说,⽗⺟之命,媒的之言,就算我非她不娶,她亦不能违拗⽗命,非我不嫁。那一来,倒是害了她了!我何苦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番见解,使得李小红大为钦佩,得觉他不但有骨气,且而通情达理,为人厚道。再看他言语从容,气概轩昂,决非有没出头之⽇的人,值得帮他个一忙。
转念到此,随即就作了个一决定,便即道问:“明天就是中元,不到个一月就要考了。陈相公,你么怎还在这里闲逛?要赶快回湖北才是啊!”“不,一时想不回去了,得过且过,混着再说。”
“那不好!”李小红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读书人有只这一条路才是正途。你又是不考不上,么怎可以为因一时的不顺遂,己自跟己自赌气?”
陈銮一直侃侃而谈,是坦


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唯有到了这时候,只能报以苦笑了。
“你请坐一坐!”李小红站起⾝来说:“我马上就来。”
她回到卧室,关上了门,打开梳妆台的菗斗,取出个一蔵私房钱的首饰箱,检点银票,恰好有五百多两。留下余数,将凑⾜了整五百两的十来张银票,用个红封套装好,揣⼊怀中,仍回厅上。
“陈相公,”她特意样这问:“你是不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份看不起我。是是不?”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将红封套取了出来“我借你五百两银子。等你得意了加倍还我。”
陈銮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挤出两行热泪。
这两行热泪中,有感

、有牢

、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红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陈銮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己自,有只李小红道知,不过她却绝口不言。
陈銮亦真不负期许,这一年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庚辰科会试联捷成进士。殿试既毕,金殿胪唱,⾼⾼中了一甲第三名。为因陈继昌连中三元,皇帝且曾特为赋诗志喜的缘故,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红亦听人说起,探花是湖北的陈銮,里心当然⾼兴。
另有个人适得其反,便是陈銮已退了婚的未婚

;那盐商家的姐小,既悲且愤,郁郁而终。做⽗亲的痛悔不已,然而亦有只自怨自艾而已。
渐渐地,有人道知李小红的风尘巨眼了。为因陈銮有信给她,希望她杜门谢客,以便进一步作结成连理的打算;李小红自然乐从。名

退蔵于密,少不得有人打听原委;李小红亦不必再有顾忌,当时资助陈銮的这番义举,便很快地播腾人口了。
是于,那盐商家有门客献计,给了李小红的假⺟一笔很可观的款子,为她赎⾝,

⼊家门,收为义女。其时嘉庆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于热河,新君嗣位,年号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乡试,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陈继昌到陕甘;许乃普到河南;陈銮正好放到密迩两江的浙江。
到三场已罢,试官出闱。那盐商所请的大媒,已早从江宁到了杭州在等着了。陈銮听说是他去过的岳家愿结婚姻,一口峻拒;及至听大媒细说缘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红粉知己李小红,不觉喜出望外——他原就怀着一桩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红为侧室,则于情不忍,于理不当,若是明煤正娶,又苦于李小红的出⾝不正,言官纠弹,将会获罪。如今变换⾝份,出⾝良家,纵或去过曾沦落风尘,但有此一段不寻常的遇合在內,情有可原,即使皇帝当面诘责,亦不妨据实而奏,邀得宽免。此因,欣然乐从,随即请浙江巡抚,也是他的同乡、湖北⻩梅的帅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宁

娶。
李小红就此“飞上枝头作凤凰”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坐上花轿,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后,重回江宁,已是起居八座的总督夫人。这一年适逢大比之年,陈銮以署理两江总督的⾝份,⼊闱监临。李小红偶尔想起当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妆重临故地;细寻旧⽇门户,居然有还当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为乐户。是于吩咐随从,用的她私房为们她即时赎⾝,挑选未婚而肯上进的“材官”一一为们她婚配。成为秦淮河曲巷旧院之中,数百年来第一桩有声有⾊的快举。
“诚为‘快举’,我亦云然。”洪钧算了下一
道说:“照二哥所谈,是二十五年前以的事;当时目睹此番快举的,想来还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吴大澄一样,却都错了。二十五年诚然不算太长,如果及笄之年曾见过出⾝钓鱼巷的总督夫人降尊纤贵,重临旧地来访故

,那么至今亦不过四十岁。可是,这二十年的江宁,有十四年在洪扬手中,大劫之余,烟花零落;钓鱼巷中,连李小红的!⽇⽇香闺,都有没人能够指认,更哪里有还人能够道知这段掌故?
虽说失望而归,但吴大澄所谈的陈銮的故事,却使洪钧分十向往。以致那两三⽇之中,尽管时时刻刻握着一本新买来的书,但视而不见,里心
是不想着几十年前钓鱼巷的中一李,就是想着几十天前望海阁的中一李。
⼊闱那天黎明,号炮三响,点名进场。一万多举子,在雨雪中排队等候,却乎似个个精神抖擞,不为以苦。轮到洪钧和吴大澄领签进门,已在夜午。幸喜搜检不算苛刻,顺顺利利地进⼊贡院大门,领了卷子。卷面上刊着字号;洪钧领到是的荒字六十六号,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号舍。
“荒字号在东面靠北。”吴大澄说“我在西面。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出场见了。”说罢,

悬卷袋,背负卧具,手提考篮,匆匆往西而去。
洪钧顿有孤栖之感,在墙边歇了会一,強打精神找到荒字号,从木栅中钻了进去。只见东西狭长如带的一条空地,宽只三尺;北面便是鳞次栉比的号舍,约有六七十间之多,每间格式相同,东西北三面皆墙,南面敞开,就像荒村的中土地庙那样,⾼不⾜以


,宽不⾜以舒⾜,

暗、嘲

,令人望而生畏。
洪钧寻到六十六号,已近东面尽头。抬眼一望,头上盘着辫子,嘴里咬着

带,双手捞起下摆在系


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断,不由得失声而喊:“糟了!是‘屎号’。”
“老爷!”个一⽩胡子的号军道问:“几号?”
“六十六号。”洪钧懊丧说地:“运气不好,靠近‘屎号’。”
“还好,还好!”号军安慰他说“亏得是冬天;如果八月里‘桂花蒸’,那才薰死人呢。”
听这一说,洪钧得觉
里心好过了些。号军便从他里手接过考篮,一面送他归号,一面道问:“老爷贵姓?像好是苏州来的。”
“我姓洪,苏州人。”
“恭喜洪老爷!六十六号,虽近‘屎号’,风⽔好。”号军慢条斯理说地“我在贡院五十年了,嘉庆二十一年到今,恰好二十一科,这一号出过十八位举人。”
听他言之凿凿,洪钧不由得不信,也不由得不喜;因而出手很大方,一赏便是一两银子。
号军道了谢,也就格外巴结,替他支号板、钉号帘,打扫得⼲净,方始退去。
时将⼊暮“供给所”分发饭食,一大碗半生不

,夹杂着稗子碎石,且而冰凉的糙米饭,上面放一块大肥⾁,洪钧一看就

了。好在即使是清寒的举子,亦总自带炊具食料,洪钧便托号军将炭炉生着,煮了一瓦罐的香粳米饭,就着⾁松、⽪蛋,吃得通⾝皆暖,总算舒服得多了。
洪钧这时候才有比较闲逸的心情,领略号舍风光。抬眼望去,首先触目是的每一号前面都有只一炉子,橘红⾊的小小火焰,在这

暗的永巷中,特别使人感到温暖恬适。炉子前面的人,或坐或蹲,或者三五成群,一手执杯,一手持署,在享用现成的火锅,豪饮快谈,其乐融融,使得洪钧的喉头亦庠庠地,忍不住招招手将号军找了过来道问:“能不能替我弄点酒来?”
“酒倒有,不过,洪老爷,我劝你不要喝。喝得头昏脑

,着看卷子发楞,那就⽩吃一趟辛苦了!”
这话如当头

喝!洪钧想起蔼如殷殷期望之意,顿觉喉头的酒虫消声匿迹,而背脊上隐隐发冷,有着局促不安之感。
定定一神,庆幸有人提醒,向号军连连点头:“是,是!我不喝。”
这番恭敬的神⾊,倒害得号军受宠若惊,赔笑答道:“洪老爷,你太客气了。请安置吧。例规发题纸总在丑时,这一科人多,印的题纸也多,说不定要到寅时才会发。到时候,我会来招呼,尽管放心睡!”
话虽如此,洪钧哪里睡得

?放下号帘,倚着包裹打盹,只得觉两只脚有没放处。好不容易才有些倦意上来,听得号口边有人在喊:“接题纸!”
是于,寂静的号舍立刻便热闹了。洪钧将挂在墙上的夜光表取下来看,长短针并在“三”字上面,丑时早过,已是寅初一刻,便掀起号帘,钻了出去,先舒舒筋骨;等号军替他送来题纸,方始回号,点烛细看。
乡试第一场照例是三篇文章一首诗。三篇八股文分别在论语、中庸、孟子出题,诗叫“试帖诗”五言八韵。文题、诗题,事先可以

据天时、人事,以及主考的

情去猜测,名为“揣摩”洪钧⼊闱之前也曾下过样这一番功夫,三篇文章的题目不曾猜着,诗题却揣摩到了,果然是“赋得桂树冬荣”——乡试本该在桂子飘香的时候,如今晚至仲冬,是这清朝自有乡试以来的首次。洪钧将新买来的四书,从头到底温过一遍,他自信慢慢可以体味出道理来。最紧要是的,心清要放松,思路才会活泼。
此因,他先不忙构思;唤号军烧开了⽔,沏上一壶洞庭山的“碧萝舂”取出苏州带来的茶食,悠然享用,权当消闲。
谁知文思竟是出乎寻常地艰涩,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直磨到天光大亮,一篇文章做好,已去了个一上午。洪钧里心不由得有些着急,有还两文一诗,不道知什么时候才能完稿。
偏偏雪又愈来愈大,生炉子做饭常非不便。一赌气索

丢下不管,只弄些茶食塞一塞肚子,赶着又提笔昑哦,先将“桂树冬荣”那首诗做了来起。跟着做第二三两篇文章,直到晚上点到第三条蜡烛,终于都完成了。
看看表,恰好是子正十二点。洪钧又饥又渴又冷,且而筋疲力竭,懒得再动,草草收拾文稿装⼊卷袋;吹灭了蜡烛,蜷缩在一角,却是睡不安稳。号子外雪深三尺,银光照耀,闭目仍觉刺痛;万般无奈之下,有只回想些有趣的事,作为排遣。
要想,自然是想望海阁。从邂逅⽩马红裙始开,蔼如的一颦一笑,应接不暇地出在现他脑中;且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一来,当然是⼊于忘我之境了。
似梦似幻地过了夜一,然虽并不舒服,毕竟精力已恢复了许多。吃过早饭,始开誊清。他那笔小楷却是很下过功夫的,写得又快又好,近午时分,卷子都写整齐,正是出场的时候了。
出场名为“放排”头排照例在进场第三天的正午。炮声已响,号门已开,洪钧刚刚收拾完毕,本可

卷领签,赶着头排出场,转念想到号军的忠告,不可“⽩吃一趟辛苦”得觉不必急于一时,因而又坐下来重新细看己自的卷子。
这一看又看出好些瑕疵;例准涂改添注,等一切妥贴,已放到第三排,快“抢卷”了。洪钧匆匆

卷出场,只见吴大澄在贡院门口,正踮着脚张望。两人照了面,他挤进来接住洪钧的考篮,时同
道问:“么怎到这时候才出场?”
“不太顺手。”洪钧惭愧说地。
“我是赶上头排出场的。四下里找你,⾜⾜等了两个时辰。”
“多谢,多谢!”洪钧看他満面舂风“你呢?用不说,定一很得意!”
“碰巧了!三个题目,我在‘窗课’中都做过,讨了个便大宜。”
“恭喜,恭喜!你是必的中了。”
“也不见得。”吴大澄站定了脚:“洪贵来‘接场’了。”
洪贵是洪钧的仆人,喜

多话,一面接主人回客栈;一面便报告这三天的新闻。洪钧懒得听他,可是后最谈到个一消息,就连吴大澄也不能不注意了。
这个消息是:曾国藩无须

卸两江总督关防,亦无庸前往安庆,仍旧驻扎金陵,妥议调度。李鸿章出围后以,仍回江苏巡抚本任。
“的真有样这的消息?”吴大澄问。
消息当然不假。吴大澄从他口中证实后以,大为奋兴;议论滔滔,说是朝廷样这处置,才得理事之平;否则,曾国藩以百战功⾼的勋臣,况当垂暮之年,还要栉风沐雨,亲临战阵,未免令人寒心。
吴大澄虽一向好谈时局,而洪钧仍觉奇怪,当此个人穷通得失的关头,何以有还
么这大的兴致去管旁人的闲事?此因,他不搭腔,只跟吴大澄

换“闱墨”细读。读罢自觉如不,里心就很是不滋味——实其吴大澄的三文一诗,亦不见得出⾊;不过不比较,不道知
己自的阁作差到如何程度。乡会试三场都重在第一场;第一场不好,要想榜上有名就难了。
为此,洪钧郁郁不乐,吃过晚饭,老早就上了

。为因疲累过甚,头一着枕,便即⼊梦,一觉睡到天亮,又得赶第二场。
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试“策问”闱作一场比一场容易,而洪钧的心情却一场比一场沉重。三场已罢,静候发榜;这得二十天的功夫,洪钧跟吴大澄商量,打算先回苏州,到发榜前几天再来。
“这又何必?如果你看得开,能在家坐等佳音,不再来了,那倒不妨早走。否则——”吴大澄有没再说下去。
洪钧意会得到,再说下去就是煞风景的话了。下月初特为由苏州赶来候榜,倘或名落孙山,其情格外难堪。那么,回去了不再来呢?
平心静气地忖度,发榜⽇近,焦虑愈甚。到了揭晓之⽇,如在江宁,至迟当天夜午可知下落,如在苏州,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这一昼夜的时间,岂是容易忍受的。何况,中了才有“报房”星夜赶个“头报”;不中则消息沉沉,那种⽇子,如作“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所自道:“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意失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如何捱得过?
“文卿!”吴大澄看他脸上,知他里心,从容劝道:“乡试不比会试;会试过后,接着就是殿试,非同小可。乡试原有以文会友的意味在內,中不中是一回事,能不能借此机会,

结同乡贤豪,又是一回事。再说,‘三场辛苦磨成鬼’,出闱亦该有所补偿。人生行乐耳,这次一如果侥幸,既要应酬亲友,又要打点进京,何来‘行乐’的功夫。万一名落孙山,说实话,我就有没选歌征⾊的兴致。文卿,所谓‘行乐’,在正这混饨不明的时候。你听我的劝,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乐事正多。我亦看出来了,你这次行资不丰;是这小事,

代在我⾝上好了。走!‘吃梦’去!”
“吃梦”是由来已久的一种习俗。出闱的举子,相约寻

作乐,不出份子;及至“梦想”实现,则“吃梦”的赊欠,落第者可以不管,自有“新贵人”欣然料理。
“吃梦”所在,是不画肪,便是河房。本来金陵劫火,烧尽了柳叶桃

;流散在四方的莺莺燕燕,来寻旧巢,重理故业,渐渐又有山温⽔软的模样。可是,南部烟花要复旧观,却有才难之叹。为因“秦淮世家”大约以十年为一代;代代相承,则人才辈出。十余载中断,便成青⻩不接之势;举目所见,无非⾖宏梢头的雏

,有人称之为“⽩门新柳”
这些“新柳”的假⺟,是都当年秦淮河上

名四播的人物;如今秋娘老去,空说

绵。便有人拿们她与“新柳”对称,视作“⽩门衰柳”
非新即衰,何能⼊得了洪钧的眼?此因“吃梦”之时,他虽一样“傍花随柳过前川”却不但“心中无

”且而“目中无

”;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只拿来与蔼如一比,立刻就兴致索然了。
为因如此,更感相思之苦。每⽇倦游归来,总想到要给蔼如写信;但提笔踌躇,先有纸短情长,无由细诉的感觉。这天难得清闲,在灯下读“李义山集”消遣,然忽得了个灵感,何不捎几首诗寄去?
“对!”他自语着,⽟谿生的诗,

离倘忄兄,深情默注,必有可以表达己自此时心境的好句子!样这想着,兴致


地凝神思索,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绝:
“郁金堂北画楼东,⽟女窗虚五夜风。纵使有花兼有月,松醒一醉与谁同?”
拿笔写了下来,重昑一遍;得觉诗中⽑病倒有没,是只太俗大浅了一些,不⾜以描画刻骨相思。是于声调一变,強说“愁”字:
“⽩门寥落意多违,珠箔飘灯独自归。尽⽇伤心人不见,残灯向晓梦清晖。”
他对起句很満意,得觉妙手偶得,分十贴切。第二句也是这一阵子“吃梦”往往中途逃席的写实。是只梦既无凭,信亦沓然;洪钧略略翻了翻李义山集,又集成了一首,是“尤”字韵:
“远书归梦两悠悠,楼上⻩昏

望休,半曲新词写绵纸,不知供得几多愁?”
是这写到了望海阁上;遥想天涯此时,有人不寐,那光景是:
“凤尾香罗薄几重,月斜楼上五更钟。定知⾝在情长在,心有灵犀一点通。”
集成四首,也就够了。己自重读一遍,并不満意,不过有几句是道着了庠处。心想,这是不文场角艺,工拙都无所谓;寄到烟台,能让蔼如细细昑咏,排遣一天半天的寂寞,己自这番小小的心思,就算不虚掷了。
发榜定在十二月初十。应试举子超过一万;三场卷子,三万多本,能在个一月內看完,总算很快的了——是这主司方便了他人,也方便了己自;赶着看完,早早毕事,大家都可以赶在年前到家。
乡试取的中名额,是有定一的,称为“解额”除北闺以外,江南的解额最多,总计一百十四名,实其不及浙江、江西两省来得容易中;为因这两省的解额,各为九十四名,而应试的举子,不过五六千,较之包括江苏、安徽两省的江南解额,平均百中取一,要讨便宜得多。
尤其是这一科,连百中取一的比数都不到;因而自觉场中不甚得意的人,都惴惴然不敢存什么奢望。当然,有些人是有把握的;像吴大澄,不但他己自有信心,看过他闱墨的人,亦无不

相推许,说在必中之列。
“今晚上如何?”十二月初十一早,他问洪钧“找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去候榜?”
“我看就在客栈吧!”洪钧答说“我帮你照料也方便些。”
是这说,他不为以
己自会中;而吴大澄则必有好音,到时候开发赏钱,打发“报房”分头报捷,招待贺客,有一整夜的忙碌,必得有他帮着照料。
“何以见得我要人照料?”吴大澄矜持地微笑“我决不相信你会榜上无名。”
“到时候看吧!”
这个“时候”是在⻩昏;写榜通常是酉时始开。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所谓“內帘”与“外帘”的员官,是都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朱卷,拆一名,写一名。名条随即由门

中塞了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道知该往何处报捷。头报之后有二报,二报之后有三报;越是富家弟子,越是名字中得⾼,报捷的人越多。
可是由门

中塞出来的第一张名条,是不解元,而是第六名——不知哪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写榜从第六名始开。
第一名至第五名称为“五经魁”——早年的规制,乡试会试,皆是所谓“分经中式”主司在第二场就“易、尚书、诗、舂秋、礼记”这五经,各出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平⽇专攻哪一门,便选哪一门的四个题目做。当然,既是各占一经,便必然有五个人各冠一经。攻易的最占便宜,可得解元,其次是尚书,再次是诗、舂秋、礼记,第一至第五名的次第,即是经排列的顺序。这就是士林中

称的“五经魁首”简称为“五经魁”
从乾隆五十三年后以,各占一经的规例取消,士子必须通五经方有中式的希望。但“五经魁”的名目,实亡而名存,仍旧照相沿的规矩,到后最方始揭晓。其时总在三更天,闱中执事杂役,以及內外帘官带⼊闱的家丁,都准到“至公堂”前观看,每人手中一对红烛,照得霞光潋滟,绮丽非凡,名为“闹五魁”手中那对燃过吹熄的残烛,据说为蒙童点来读书,可长智慧;又说在产房燃点,对催生有奇效。以所出闱后以用来送人,是还一样颇为珍贵的礼物。
“候榜的滋味,算是领略到了。”到了十点钟,洪钧有些沉不住气了,苦笑着念了蒲松龄的一段文章“‘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意失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然忽而飞骑传⼊——’”
下文尚未出口,只听锣声当当,自远而近;不由得噤口侧耳,屏息静听。锣声自低而⾼,复由⾼而低,之后越过客栈,报到别家去了。
“‘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饣甘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洪钧解嘲似地问:“清卿,我总还不致于如此不堪吧?”
在细玩一通新出土残碑拓片的吴大澄,表面平静,內心却比洪钧还要紧张。为因他不但自许必中,且而自信名次会中得很⾼,如果已有七八十名揭晓,尚无消息,看来凶多吉少。此因,答话的音声便有些不大自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念了两句杜诗,摇头摇
有没再说一句。
锣声又响了!这次是清清楚楚听明⽩,止于招贤客栈,由大门响进们他所住的院落。两家的听差,不约而同地奔了出去,同声道问:“是哪家?是哪家?”
“洪三老爷——”
洪钧不能再听见别的音声。这四个字⼊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觉地一手按

,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这一来,吴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钧了。第一件事是开发报房的赏钱。而不论出手如何豪阔,永不能下一就満⾜此辈的贪餍,在不断“请⾼升”的要求之下,由四两银子加到二十四两,方能打发。
接下来是还开发赏钱。不过打发客栈里的伙计,不会争多论少;但一拨又一拨,也费了好些功夫。加上来贺喜、来打听消息的同乡举子,川流不息;吴大澄少不得也要帮着应付,口中说着冠冕堂皇的应酬话,里心却是⽑焦辣火,恨不得揷翅飞⼊贡院“至公堂”抓住主考喝问一声:到底吴大澄中与不中?立刻拆所有卷子的弥封来看!
这时洪钧已踌躇満志,神闲气静了。毕竟同乡好友,且而是结伴来应试的,休戚相关之情,与众不同。看看时将夜午,尚无吴大澄的消息,便即⾼声道说:“清卿是定一得意的!看样子是不抡元,亦必在经魁之列。雨雪已停,们我
如不到‘龙门’去候佳章。”
屋中有还四个同乡,两个已中,两个还在未定之天。中了的与洪钧的心情相同,未中是的泥菩萨怕过江,沉默着表示不愿凑这份热闹。
“清卿!”有人催吴大澄“走吧!”
“不啰!”吴大澄強笑着,有些告饶的意味“我是还在这里等。”
他的心境,不难了解,等着了好消息,自无话说;一旦落空,在稠人广众之下,会更觉难堪。此因,洪钧便说:“也罢,让清卿兄养养神。回头贺客盈门,着实要费一番精神呢。”
是于,洪钧和另外那两个簇簇新的新科举人,相偕出了招贤客栈。但见秦淮两岸,灯火万点,人影幢幢,一路走,一路听人谈论,所谈的无一是不“某人中了,某人惜可”之类的话。刚到贡院,但见人嘲突然前涌,佛仿争着要抢夺什么好东西,又佛仿出了什么

子,要看个究竟似地。
“么怎回事?”洪钧有些心慌,站住了脚。
“大概是五魁揭晓了!”
果然,闱中在“闹五魁”了。仍然是逆数着拆封;第五名、第四名,都是不吴大澄;第三名说是姓吴,苏州人。
“这大概是了。”洪钧很⾼兴说地“们我快回去吧!”
“索

等一等,打听打听确实。苏州姓吴的,不止清卿个一。”
“马上全部揭晓了!”另个一也说“倒看一看是谁领解?”
解元姓江,扬州人,这不比姓吴的苏州人;洪钧和他的同伴都道知,扬州有个姓江的名士,单名个一壁字。果真解元是姓江的扬州人,正为江壁。
“好了,走吧!”洪钧拉一拉他的同伴“第三名定一是吴清卿。”他极有把握说地“江壁领解,⾜见这一科不易侥幸,文章有价,以清卿的闱作,当然应该在经魁之中。”
果然,归途中远远就听见招贤客栈门口鞭炮大作;走近一看,店家特为竖起一扇门板,上贴好大一张深红报条,泥金楷书,写是的:“捷报苏州府的吴老爷印大澄,应本科江南乡试,⾼中第三名举人。”下面署名是:“报喜人连三元”
报条旁边,站着招贤栈的掌柜,満面飞金、⾼拱双手,倒像是他的什么人中了举,在向贺客答礼似地,一见洪钧,⾼声道说:“洪老爷,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洪钧顺口回答。
“是托诸位新贵人的福。”掌柜很奋兴
说地“小店的风⽔转了。这一科,们我招贤栈就中了十三名,哪一家都比不上们我。且而还出了吴老爷这位经魁。快请进去吧,吴老爷⾼兴得手忙脚

,支使不开了。”
听这一说,洪钧便加紧了脚步。踏进所住的院落,就听见吴大澄拉长了嗓子,在念己自中轻魁的文章。一唱三叹,抑扬过分,听去如念祭文,是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洪钧与吴大澄几乎夜一未睡,拂晓方得上

,睡不多久,又为听差醒唤,该料理出门,去赴“鹿呜宴”了。
向来“鹿鸣宴”是只一种形式。筵席用的倒是银台面,不过能看不能吃,

鱼鸭⾁,无一是不泥土捏成,涂以彩⾊。曾国藩讨厌这种陋习,特地关照,要用真材实料,不必讲究,但要新鲜。此因,这一科“鹿呜宴”便非虚应故事,坐一坐即散;而是揖让雍容,杯酒言

,颇有个谈头了。
首先是主司率领新贵人望阙谢恩;然后按照⾝份名次,顺序⼊座。首席当然以正主考刘琨为主,曾国藩亲陪。刘琨是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比曾国藩晚一科,因而以“前辈”相称;曾国藩比较客气,称他“年兄”
“恭喜刘年兄,功德圆満。”曾国藩说“‘桂树冬荣’,数百年不遇的佳话,叫你我遇上了,实在难得。”
“托前辈的福,总算一切顺利,可以复命了。”刘琨放下酒杯,很得意说地“揭晓之时,细细想去,这一科实可称佳话。解元江壁者,以‘江’南完‘壁’归朝廷也!第三名吴大澄字清卿者,三吴澄清之谓也!这是都前辈不世的勋业。”
想想果然。这“三吴澄清”比“江”南完“壁”的解释更妙。曾国藩不由得也有些得意,举杯相敬,连连答说:“谬奖!托庇朝廷,岂敢冒天之功?”
正副主考⼊闱之前,照例“封门”关防严密;虽本省大员,亦不能私下相会。以所刘琨跟曾国藩是还第次一有畅谈的机会,少不得问起克复当时的经过,曾国藩也不免提到京的中情形。这是都极长的话题。加上簪花、举乐、唱诗等等繁文褥节,使得这一场“鹿鸣宴”直到薄暮,方始散席。
这后以几天,新科举人有还许多人情应酬,第一件大事是拜老师。主考称为“座师”本房的考官,称为“房师”——主考不能直接阅卷,决定取舍;必得由房考推荐,谓之“荐卷”有时主考与房考的眼光不同,或者这位房考所荐的卷子经已満额,主考皆有权拒绝。而如房考力荐,得以取中,像样这的房师便是“恩师”做门生的执礼特恭“蛰敬”当然亦格外从丰。
贽敬一共要三份,大致自二两至十六两。洪钧不丰不俭,适得乎中,送正主考八两,副主考六两;房师的情分总要厚些,是十二两。吴大澄的情况却正好相反,房师荐卷,固然应该感

;主考将他取中经魁,则是刻骨铭心的文字知己,以所座师的贽敬各为十六两,送房师的数目与洪钧相同。
第二件大事是会同年,商量公宴老师。此外也少不得慰问下第的意失人。这一阵酬醉终了,经已腊月二十了,洪钧归心如箭,连照例应得的二十两牌坊银子都顾不得领,雇了只一“无锡快”连夜赶回苏州。
他的两位老兄,经已在码头上接了三天了;还雇了一班清音堂名,备了一匹⽩马,一路吹吹打打,将洪钧由阊门经闹市观前街,送到娄门圆峤巷。头簪金花,揽辔徐行的洪钧又窘又得意;里心在想,若是状元游街,又不知是何滋味?
一到家,首先⼊眼的自是⾼贴在门口的那张报条。得到消息来道贺兼看热闹的至亲好友,左邻右舍,老老少少,经已満屋盈庭。洪钧亦无法招呼,只含笑拱手,从人丛中昂然直⼊;先到祖宗牌位前行了礼,然后应酬亲族长辈;有那体恤的便说:“进去见老太太吧!不必招呼们我。”样这,洪钧才得到后面去见老⺟。
后面只得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也是挤満了女眷,一见洪钧,让出洪老太太面前数尺之地,好容他磕头。做娘的打叠了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挑来挑去挑出一句话:“你吃了中饭有没?”
“我不饿!”
“你瘦了!”这句话也是不洪老太太预先打算好的,而是见了儿子的面,自然而然的关切“瘦得很厉害。”
“么怎不要瘦?”洪钧答说“从出闱到上船,一天有没睡过三个时辰。”
“这么怎支持得住?”洪老太太道问:“潘道台送你的那支参呢?”
那支参,洪钧打算在会试之时,备不时之需;而此时却样这答说:“我舍不得吃,想留着给娘当补药。”
是这何等的孝思?在场的亲友女眷,莫不

口称赞。洪老太太当然也是⾼兴非凡,自道是“苦出头了”接着便提往事,当年如何抚孤守节;这几年如何受尽流离之苦。又自夸“老三”有出息是早就看准了的。一面谈,一面笑——笑中有泪;有泪还笑。
⽇暮客辞,合家团聚,所谈的还是都有趣味的事。实其,人人都道知,家运是要转了,但眼前却有还一段更艰难的⽇子。设宴开贺,上京会试,着实要大把银子花下去,从何而来?
家宴到二更天方罢;洪太太料理家务,诸事完毕,回卧房时经已三更都过了。
从洪钧回家,直到此刻夫妇方能单独相处。灯下执手,四目凝视,洪钧不免有愧歉之意:分别不付个一多月,

子竟有了数茎⽩发,可以想见

持家务的辛苦。
“总算中了!”洪钧佛仿心有余悸“倘或不中,就真不道知这后以的⽇子,么怎才能过得下去?”
原有许多苦楚待诉的洪太太,听得丈夫这话,将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反而很豁达说地:“你又是不笔底下如不人家;万一不中,是运气不到,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是不说羞于见人,是说我家的境况。这趟到江宁,总算山东带来的钱,还勉強够用。可是过年呢?”洪钧平心静气说地:“也不要说人家势利!锦上添花,热热闹闹,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是总好热闹的。倘或名落孙山,伸手跟人借钱,则我己自先就张不开口。”
“在现——”洪太太说了这两个字,突然咽住,得觉
己自近乎过虑,可以暂且不说。
“么怎?”洪钧道问:“么怎不说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话,只抬眼道问:“你打算几时进京?”
“过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个一月,到了京里,拜老师、看同乡;会试之前,先要复试;复试之前,先要到礼部投文,只得个一月的功夫,也很局促了。”
“样这说,盘

在年里就要筹好。”洪大太说“总不能拜年就借钱。”
“是啊!”洪钧的双眉,顿时拧成个一结“今年的十二月小,甘九就是年三十。”
“进京要带多少银子?”
“总要,总要三百两。”
“三百两!”洪太太头一低,但立即抬了来起,很有决断说地:“我来想法子。”
“你到哪里去想?”洪钧答说:“们我好好筹划下一,分头设法。”
“嗯!”洪太太实其一筹莫展,但了为安慰丈夫,装得极有信心说地:“定一有法子想出来!再穷的举人,总也进得了京;不然,新科举人么怎叫‘新贵人’呢?”
洪钧也听得出来,是这她強作安慰,实其并有没多少把握。好在急也不在一时,想起“船到桥门自会直”这句俗语,索

丢开这件事,免得越谈越烦。
“我真累了!”他打个呵欠“个一多月,睡得好的有没几个晚上。”
“那就上

吧。”
话虽如此说,一时却还不能上

,苏州人讲究生活的趣情与细节:在这寒冬深宵,个一贤惠能⼲的

子,照料丈夫⼊睡,极其细微。先是铺好了

,用“汤婆子”暖衾;然后让洪钧一面将双⾜泡在热⽔里,一面吃“夜点心”——煨得极烂的红枣莲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

,她却有还好些事要料理,检点门窗,预备茶⽔;后最到

后琐琐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将一盏“美孚灯”捻小了移到

前方凳上,方始与洪钧并头睡下。
是这洪钧无法从蔼如那里得到的享受。由敬生爱,则枯槁的头发,瘦冷的手指,在感觉中亦都变得滋润温腴了。
“是这什么?”
洪钧微微一惊,颇悔己自失于检点——

子手中握着的,是蔼如所赠的那只小⽟兔,照理应该秘密珍蔵,不该挂在

前。
亏得罗帐灯昏,她看不清己自脸上的表情,不妨从容应付。“是在烟台买的一块⽟。”他说“是只小⽩兔,红宝石嵌的一双眼睛,好玩得很。”说着,将那件玩饰取下来,

在

子里手。
洪太太伸手拉开帐门,将灯捻亮,细细看了会一,也得觉
分十有趣“前以
有没
见看。”她说。
洪钧已由烟台回过两次苏州,而这次是归自江宁;如说这只五免是在烟台所买,应该上次回家就见到了。是这
个一疑问,但洪钧经已想好了一套话,可以解释。
“算命说的,我命中要有个卯年的人在起一,诸事就会顺利。我想你又是不卯年生的,以所买了么这
个一⽟兔,聊以应卯。本来塞在箱子里,经已忘了这回事。⼊闱之前,无意发现,心想不妨带⼊闱中。就样这,一直有没取下来。如果你喜

,我给你。”
“我自然喜

,不过我不要;应该你带着,事事顺利。”完说,仍旧将那只⽟兔,套在丈夫项间。
“看来起,算命的倒有点道理。”洪钧又说“这次⼊闱,苦不堪言,头场的文章做得不好,原为以没希望了,哪知居然中了!也就为因这个缘故。”
“是的,必是这个缘故。”洪太太仰脸朝天,望着帐顶出神。
那神态令人不解,也令人不安,洪钧便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我跟娘回苏州之前,在济南跟你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话!洪钧突然怦怦心动,急忙将⾝子往后一缩,回面朝里。
说实在的,丈夫是心动绮念,自觉愧对贤

,因而避面。

子却误会了,为以他不耐烦听样这的话,便扳着他的肩说:“你也不要太滞而不化!连算命的都样这说,可见得我的想法不错。做官上头的事,本来我也不懂;这两个月听老辈谈起,都说你要嘛运气不到,运气到了,能中进士,就定一会点翰林,还要读三年书,一时还轮不着派差使。‘穷翰林’,当然不能接眷。你说,是是不
样这?”
“是啊!”神态已恢复正常的洪钧,回⾝答说“大致是样这子。”
“那就是了。你个一人在京里,有没人照应。首先,娘就不放心。既然算命说的你要个卯年生的人在起一,那么,”洪太大扳着丈夫的手指数“今年是鼠年,加一轮十三岁,加两轮廿五岁;鼠、牛、虎、兔,要减三岁。二十二!”她⾼兴说地“不大不小正好,我就替你找个廿二岁的!”
听她満怀⾼兴,一片至诚,洪钧不知是感

,是惭愧,是还惊慌?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的她这番好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如今要考虑的,是用怎样的态度去拒绝。
态度有两种,一种是开诚布公跟她说实话,烟台有么这
个一红粉知己,事在未定之天,必须耐心等待;一种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她这团⾼兴打消。
“你么怎不说话?”做

子的为以丈夫经已⼲肯万肯,只不好意思明说而已,因而体贴说地:“实其你不说也不要紧。开了年,我就慢慢物⾊来起,总要找到只一漂漂亮亮的小⽩兔才罢。”
“不,不!”洪钧无法细作考虑了“你千万不要多事。你的好意,我心领谢谢。”
“么怎?”洪太太的笑容,顿时冻结,凝视着他问:“莫非你己自看中了什么人?”
一语点破心事,洪钧的神⾊便不大自然了“你莫瞎猜!”他強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人看中?”
“你也不必瞒我。我一片诚心,你当我虚情假意,这,”洪太太哽咽了“这是不太委屈了我?”
洪钧悔恨不迭。好好的局面,何以弄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除了撒赖,别无善策。此因,心软口反硬“奇了!”他说“好好的,你哭什么?你劝我讨小,我己自
得觉还不够那资格,请你不要鲁莽。这话说错了?”
“我有没说你说错了话,只得觉你不该不跟我说真话。”
“哪句不真?”
“我么怎晓得?我早说过,你在外面,己自看中了什么人,要只脾气好,顾大局,我无不答应。哪道知你始终当我是假装的!”洪太太

动之下,出言便无顾忌了“你当你说假话,我不道知?你脸上跟口里不一样,们我夫

几年,难道我还不道知你的脾气?我又是不会吃醋的人,真不道知你为何要骗我?”
就这时听得房门上“笃、笃”两声,洪钧夫妇都听到了,但也都为以
己自听错了,从枕上抬头侧耳,又是“笃、笃”两声,果然有人敲门。
“哪位?”洪太太问。
“是我。姐小!”
原来敲门的阿连,是洪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称呼未改,与别的下人不同。洪老太太原有个丫头服侍,七月里得了时疫,一命呜呼,一时觅不着合适的人替补。洪太太很孝顺婆婆,便命阿连承乏,睡在洪老太太后房,照料起居。此刻深更半夜突来敲门,洪太太自然吃惊,急急道问:“什么事?”
“老太太人不舒服。”
听得这一声,夫妇俩双双坐起,披⾐下

;洪太太一房开门放阿连⼊內,一面便问“婆婆是么怎不舒服?”
“发烧。像好不轻!姐小去看看。”
不但“姐小”连“姑爷”也不能不去探望。一进房门,就听得微有呻昑;揭开帐门,拿灯照着一看,洪老太太面红耳⾚,不必去摸额头,就道知阿连的话不假。
“去睡,去睡!”洪老太太不等儿媳开口动问,先就执拗说地:“我是多吃了一杯酒,睡一觉就好。”又骂阿连:“轻狂!多事!一点都不懂,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
“娘!”
做媳妇的刚叫得一声,婆婆便抢着道说:“不碍!们你半夜里不睡,反叫我不能安心。‘人逢喜事精神慡’,我哪里会生病?们你快睡去!”她着看儿子,提⾼了音声,断然命令:“去!回房去!我叫阿连煎块‘午时茶’,喝下去出⾝汗,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事都有没了。”
洪太太充分体谅到婆婆的心境,也得觉让丈夫归寝,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汤药,更于病人有益“你就听娘的话,先去睡吧!”她向洪钧使个眼⾊:“这里有我。”
是于,洪钧便点点头,让她⺟亲看到他已接受了劝告,才又坐在

沿上,说了些劝慰的话;等洪太太一催再催,催到第三遍方始离去。
回到己自卧室,当然无法⼊梦。拥被兀坐,思前想后,索绕在脑的中,是只北上的行程,尤其是二月初十前后,在泰安与蔼如的约会。很显然的,蔼如订下此约,别有用意;当时心照不宣,不作表示,而衷心希望能不再受的她惠。可是,就眼前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不能不出此“下策”了。
果真出此下策,还须先有一番安排。洪钧心想,自离烟台以来,除却闱后寄过那四首集旬以外,别无书信;在现倒正是该写信的时候,不妨在细叙离情别懦之际,顺便提上一笔。蔼如本来有心,自能会意。这一来,正月初动⾝,就要只筹措到山东的盘

,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主意定一,随即动手。提笔写了两行,然忽心神不定,是突然想到了老⺟的病情。时同
得觉,这封信应该背着

子写。此因,毫不考虑地将已写下了“蔼如贤妹妆次”这个称呼的信笺,撕成两片,捏作一团,抛⼊废纸篓中。
“么怎样?”等

子回房,他

上去问。
“吃了‘午时茶’,睡着了。”洪太太说。
“出汗有没?”
“定一会出的。”
“能出汗就不要紧。”洪钧舒了口气“明天请陆家伯伯来看看。”
他口的中“陆家伯伯”名叫陆懋修,是康熙年间的状元陆肯堂之后。陆懋修的祖、⽗与他本人,都懂医道,著有医书,说来起是“三世儒医”陆懋修的儿子陆润库,是洪钧的好朋友,以所称他“陆家伯伯。”
“陆家伯伯,”洪太太停了下一说“医德是好的。”
是这说:医德虽好,医道并不见得⾼明。“又是不什么险症,”洪钧答说“无非滞感停食之类的小⽑病,陆家伯伯怎样不能看?”
“是。”洪大太顺从丈夫“明天一早去接陆家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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