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的一课
有一天,我那表哥又从乡下来了,见了他我常非快乐。我问他那些⽔车,那些碾坊,我又问他许多我在乡下所

习的东西。可是我不明⽩,这次他竟不大理我,不大同我亲热。他只成天出去买⽩带子,己自买了许多不算,还托我四叔买了许多。家中搁下两担⽩带子,还说不大够用。他同我爸爸又商量了很多事情,我虽听到却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件便是把三弟同大哥派阿伢当天送进苗乡去。把我大姐二姐送过表哥乡下那个能容万人避难的齐梁洞去。爸爸即刻就遵照表哥的计划办去,⺟亲当时乎似也承认么这办较全安方便。在一种迅速处置下,四人当天离开家中同表哥上了路。表哥去时挑了一担⽩带子,同来另个一陌生人也挑了一担。我疑心他想开个一铺子,才用得着样这多带子。
当表哥一行人众动⾝时,爸爸问表哥明夜来不来,那个一就回答说:不来,么怎成事?我的事还多得很!我道知表哥的许多事中,定一有一件事是为我带那匹花公

,那是他早先答应过我的。此因就揷口说:你来,可别忘记答应我那个东西!忘不了,忘了我就带别的更好的东西。当我两个姐姐个一哥哥个一弟弟同那苗妇人躲进苗乡时,我爸爸问我:你么怎样?跟阿伢进苗乡去,是还跟我在城里?什么地方热闹些?不要样这问,我明⽩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来莫过苗乡吧。听说同我爸爸留在城里,我真

喜。我记得分分明明,第二天晚上,叔⽗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分十有趣。我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我爸爸擦

。家中人既走了不少,然忽显得空阔许多。我平时乎似胆量很小,天黑后以不大出房门,到这天也不道知害怕了。我不明⽩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道知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我満屋各处走去,又傍近爸爸听们他说话。们他每个人脸⾊都不同往常安详,每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我家中有两支广式猎

,几个人一面检查

支,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个一莫名其妙的微笑,我也就跟着们他微笑。
我看到们他在⽇光下做事,又看到们他在灯光下商量。那长⾝叔⽗会一儿跑出门去,会一儿又跑回来悄悄说地一阵。我装作不注意的神气,算计到他出门的次数,这一天他一共出门九次,到后最
次一出门时,我跟他⾝后走出到屋廊下,我说:四叔,么怎的,们你是是不预备杀仗?咄,你这小东西,还不去睡!回头要猫儿吃了你。赶快睡去!是于我便被个一丫头拖到上边屋里去,把头伏到⺟亲腿上,会一儿就睡着了。
这夜一中城里城外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来时,只见全家中早已起⾝,各个人皆脸儿⽩⽩的,在那里悄悄说地些什么。大家问我昨夜听到什么有没,我是只
头摇。我家中乎似少了几个人,数了下一,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我爸爸个一人,坐在正屋他那惟一专用的太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句话不说。我记起了杀仗的事情,我问他: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有没?小东西,莫

说,夜来们我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上千人!正说着,⾼个儿叔⽗从外面回来了,満头是汗,结结巴巴说地:衙门从城边经已抬回了四百一十个人头,一大串耳朵,七架云梯,一些刀,一些别的东西。对河还杀得更多,烧了七处房子,在现还不许人上城去看。爸爸听说有四百个人头,就向叔⽗说:你快去看看,韩在里边有没。赶快去,赶快去。韩就是我那紫⾊脸膛的表兄,我明⽩他昨天晚上也在城外杀仗后,心中分十关切。听说衙门口有那么多人头,有还一大串人耳朵,正与我爸爸平时为我说到的杀长⽑故事相合,我又奋兴又害怕,奋兴得简直不道知
么怎办。洗过了脸,我方走出房门,看看天气


的,像要落雨的神气,一切皆很黯淡。街口平常这时照例可以听到卖糕人的音声,以及各种别的叫卖音声,今天却异常清静,乎似过年一样。我想得到个一机会出去看看。我最关心是的那些我从不曾摸过的人头。会一儿,我的机会便来了。长⾝四叔跑回来告我爸爸,人头里有没韩的头。且说衙门口人多着,街上铺子都已奉命开了门,张家二老爷也上街看热闹了。对门张家二老爷原是暗中和⾰命

有联系的本地绅士之一。此因我爸爸便问我: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不怕,我想看看!是于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污人头。有还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是不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竹做成(就是把一些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地贯了许多木

),云梯木

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流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个一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次一
的真杀仗砍下什么人头。在现却有那么一大堆⾎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们他,有点疑心,为以这定一有了错误。
为什么们他被砍?砍们他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是这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个一満意的答复。我当时为以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道知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这件事,倒真得觉奇怪。到在现我才明⽩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个一最得体的回答。
这⾰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道知,用来对付镇镇,和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前以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是只刚在始开。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在现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此因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是只二十个一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为以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道知是些什么事,此因
有还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

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

刀砍翻的。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个一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为因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为因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后人太多了,佛仿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都得杀头,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此因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民人。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头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脫,但杀人那一方面道知下面消息多些,却有点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道知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请求有个一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苗乡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应全部杀头,此因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民人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

筊,开释,双覆的

茭,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己自向左走去,该活的己自向右走去。个一人在一分博赌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此因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那时经已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们他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着看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道知人生时,我道知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命成功了,各处悬上⽩旗,写个汉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对⾰命军投了降。⾰命反正的兵士结队成排在街上巡游。外来镇守使,道尹,知县,已表示愿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并在大会上进行主民选举,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
那时节我哥哥弟弟同两个姐姐,全从苗乡接回来了。家中无数乡下军人来来往往,院子中坐満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发现了那个紫黑脸膛的表哥。他并有没死去,背了一把单刀,朱红牛⽪的刀鞘上描着金⻩⾊双龙抢宝的花纹。他在正同别人说那夜一扑近城边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诉他:我过天王庙看犯人掷筊,想道知犯人中有有没你,可见不着。那表哥说:们他手短了些,捉不着我。在现应当我来打们他了。当天全城人过天王庙开会时,我爸爸在正台上演说,那表哥当真就爬上台去重重地打了县太爷个一嘴巴,使得台上台下都笑闹不已,演说也无法继续。
⾰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不多久,爸爸和个一姓吴的竞选去长沙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分十不平,赌气出门往京北去了。和本地阙祝明同去,住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组织了个铁⾎团,谋刺袁世凯,被探侦发现,阙被捕当时

决。我⽗亲因看老谭的戏,有

人通知,即逃出关,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为因相

),后改名换姓,在⾚峰、建平等县做科长多年,袁死后才和家里通信。只记到借人手写信来典田还账。到后家中就破产了。⽗亲的还湘,是还我哥哥出关万里寻亲接回的。哥哥会为人画像,借此谋生,东北各省都跑过,后最才在⾚峰找到了⽗亲。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二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地方又见过他一面,从此后以便再也见不着了。
我爸爸在竞选失败离开家乡那一年,我最小的个一九妹,刚好出世三个月。
⾰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有没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有没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兵马仍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是只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鲜明的图画。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民六夏我便离开了家乡,在沅⽔流域十三县始开过流

生活,接受另一种人生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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